詩七首

在大西山聽彝族老人講傳說故事

你是個身材矮小，面容黝黑的彝族老人

你坐在一棵比你更蒼老的核桃樹下

你說，那時候天地一片。混沌，我們的始祖

阿普度慕騎著一只猛虎，從北方圣地

來到大西山上，左手指點著蒼莽哀牢神山

右手擁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

你說到這個享受過始祖靈光的要兒時

渾濁的雙眼盈滿了熱淚，仿佛已經聽見

始祖阿普度慕經久不息的呼喚

你接著說，這個嬰兒就是我們大西山彝人的祖先：

他一個月會說話，兩個月會行走

三個月的時候，舉著始祖留下的火把

燒盡了大西山上所有的煙霧和鬼神

四個月的時候，降服大西山上所有的猛獸

從此成為了這片土地上至高無上的主人

你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不遠處靜臥在叢林中的

形似猛虎的巨石

你完全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之中

此時此刻，一個坐在你面前的彝族詩人

從你布滿皺紋的臉上，讀懂了什么是

一個民族沉重的歷史，什么是

一個民族萬千年來生生不息的思念

你說，我們的祖先像一朵飛揚的云彩

把希望的火種帶給了每一個純潔的靈魂

你說，只要大西山開滿鮮艷的瑪櫻花

只要彝人山夢想閃爍著燦爛的星光

我們的呼喚就會帶來豐收的希望

我們的腳印就會深深地銘刻在

所有在祖先的靈光中生長的生命之歌中

塔甸老龍洞懷古

西墜的斜陽凝固在你斑駁的崖壁上

幾棵小草在微風中無聲地搖曳著

而幾只畫眉正站在高處的樹枝上

一聲聲凄切地啼喚著晚歸的農人

有人輕輕地告訴我，一萬七千多年前

這里燃燒著一塘日夜不息的篝火

一群已經學會用獸皮遮羞的人類，日日夜夜

在火光里歌舞著自由而狂野的生命

我仿佛聽見了他們圍捕猛獸的吶喊

我甚至隱約看見了他們穿過歷史歲月的

身影和那些身影殘留在荒古大地上的夢想

我不想詢問你什么，也不想議論你什么

我知道，人一旦站在了你面前

靈魂便會受到一次刻骨銘心的洗禮

那些遺骨呢?還有至今保留著體溫的石器呢?

它們在你孤寂的懷抱里長眠了千萬年

為什么還要挖掘出來存放在更加孤寂的

玻璃柜子里，讓無數雙眼睛

刺激它們敏感的神經和脆弱的靈魂

我真的不想驚動你，真的不想在你面前

發表任何言論，我只想輕輕地走近你

傾聽一會兒你沉重的呼吸

體驗一會兒你孤寂的生命

然后依依不舍地離你遠去

是的，你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

見證并銘記了我的祖先在莽荒的

大地上頑強生存的生命與精神

所以我只想輕輕地告訴你

沒有那些受到過你的庇護的人類先祖

也就沒有我們，也就沒有我們今天的

懷念，深深的

夜宿一個名叫七溪的山寨

當我身單影只一頭闖進那個名叫七溪的

彝族山寨的時候，一輪銀盤似的圓月

已經懸掛在寨門口那棵古老的核桃樹上

幾只虎視眈耽的山狗，不懷好意地

把我圍困在一個狹窄的巷道里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彝家姑娘出現在眼前

她微笑著告訴我，山狗是不咬好人的

然后她把我領進了燈火通明的家里

然后她又告訴我，彝族的始祖阿普度慕

曾經在這里落腳，并且親自引來了

七條清澈見底的溪流，萬千年來

養育著一代又一代生息繁衍在這里的彝家人

我告訴姑娘，十年前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

我在這個寨子里認識過一個名叫維魯的女孩

那天夜里，我喝干了女孩家一土罐燒酒

那天夜里，我夢見了一只美麗的白鷴鳥

姑娘依然微笑著問我，遠方來的阿哥

你仔細看看我長得像不像維魯

我說，剛才我差點就把你當作了維魯

姑娘羞紅了臉說，我就是維魯的妹妹

姐姐幾年前就到山外的大城市里讀大學去了

噢，純樸善良的姑娘，我真的是

與你們家有緣呵!是的，我會一輩子記住

你們姐妹倆美若山茶花般的面容

我相信，今夜我還將會夢見兩只

在綠意滿眼的山野里自由飛翔的白鷴鳥

同時我還將夢見我們彝族的始祖

阿普度慕乘著仙鶴重返七溪

凝固在巖壁上的夢想

在距離蛾山縣城八十五公里的大西山上

我駐足在一片赤紅的巖壁前，我的目光

長久地凝視著巖壁上那一群神秘的圖騰

那些手握長矛和弓駑的人，在追趕著一只

拼命逃竄的野豬，而那只被彝人稱作山神的

猛虎，靜臥在一片樹叢里。默默地注視著

一只正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吃草的野鹿

我不知道是誰的手描繪了這些圖騰

我只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個巖壁上的人

是的，這是無數被歲月凝固了的夢想

它們是神秘的，神秘得只有夢幻的翅膀

能夠觸到它們的吶喊和永恒的生命的光芒

我相信在我之前，沒有一個人驚醒過它們

沒有一雙眼睛望穿過蒙在它們身上的迷霧

我還相信就在它們的夢想凝固成圖騰的時候

死亡已經遠離它們，恐懼和苦難已經遠離它們

是的，我不想說一句話，在它們面前

我心靜如水，眼淚象花朵，開放在

那些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的綠葉之間

然而我沒有忘記在歷史的塵埃中浮沉的民族

我記住了一些人的名字，同時遺忘了

一些不該遺忘的名字，此時此刻我只想

變成它們當中的—人，然后舉起長矛或弓弩

把那些拼命逃竄的野獸趕進夢想的山谷

然后小心地走近那只被彝人稱作山神的猛虎

向它詢問一些關于一片綠葉如何墜落的問題

然后又小心地走開，并且堅決不回頭

懷念老貝瑪

路過布者甸寨子，我突然想起了

一個二十多年前曾經教授過我彝文的貝瑪

我聽說老貝瑪如今已經仙逝，他那充滿

神秘色彩的身世，卻至今還流傳在

哀牢大地上，老貝瑪活著的時候

曾經告訴過我，彝人像樹葉

遍布在蒼茫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里

老貝瑪還告訴我，我們古老的彝文

是一個名叫桓本阿魯的圣人創造的

天底下所有發生過的故事都記錄在

一本虎神保存著的古老的彝文書籍里

我還記得老貝瑪盤腳坐在樹蔭里

仿佛一尊神仙，給我一個人誦經的情景

那時候，太陽的光芒籠罩在他身上

啼唱的鳥兒都靜止下來，站在周圍那些

怒放著鮮艷的花朵的瑪櫻花樹上

和我一起傾聽仿佛來自遙遠圣地的誦經聲

那時候，我的靈魂純凈如一潭泉水

遠離了世間的塵埃與無休止的喧鬧

老貝瑪呵，盡管你曾經告訴過我

人的生命從一出生就往死路上奔走

生命是個夢幻，生命是片葉子

可是我一想起你，懷念的淚水

便如雨而下，淋濕了歲月的風景

淋濕了一聲聲內心里凄切的呼喚

我已經銘記了你的所有教誨

今天我走了，無論走到天涯海角

我都會把最深切的祝福獻給你

獻給你安息的這片土地和相伴著你的鳥兒

在車站迎候瑪念維魯

今天是彝族火把節，天剛亮我便爬起床

步行兩公里準時到達熙來攘往的車站

去迎候一個名叫瑪念維魯的彝家女孩

半年前，我在一次孤獨而夢幻般的旅途中

曾經借宿在她家里，度過了難忘的一夜

她們一家人的熱情，至今還像火塘里

古老的火焰，溫暖著我一顆思念的心

我答應了山茶花一樣艷麗的瑪念維魯

總有一天，我將會把她迎接到城里

感受一次喧鬧世界里的彝族火把節

那天夜里，夜空中閃爍著燦爛的群星

一只鳥兒在院子里的柏樹上啼喚著

另一只鳥兒在對面的黑林子里應答著

瑪念維魯悄聲告訴我，遠方來的阿哥

今夜，山里多情的風兒將會帶給我

一個甜美的夢，一首難忘的情歌

瑪念維魯還悄聲告訴我，只要心誠

山上的石頭和葉子都會開口說話

山里的夜沉靜得使我浮想聯翩

使我一夜無法入眠……

今天，瑪念維魯你會準時到達車站嗎

你將帶給我一個什么顏色的夢

你是否還能在走出車門的一瞬間

一眼認出我來?也許你不知道

我自從離開你回到喧鬧的城市里

你站立在山梁上送別我的身影

每天夜晚都浮現在我思念的云霧里

我已經為你寫下了一千首情詩

我已經為你采來了一千朵玫瑰

來吧，我望眼欲穿的瑪念維魯

今夜，我將緊緊地牽著你的手

一起過一個不眠的火把節之夜

面對猊江

這些水似乎不是液體所組成

響聲堅硬如一片滾動的巖石

當我踏著一線落日的余輝

屹立在江岸上的那棵蒼松底下

審視著蒼莽猊江的時候

我已經無話可說

我的靈魂在大水的轟鳴聲中

沉浮，悸動，惶恐，顫栗

然后變成一朵紅得刺眼的浪花

在仿佛靜止了的記憶里

千百次地被撕得粉碎

是的，就是在這時候

我終于驀然感悟到了

生命其實弱小如一莖草芽

而時間是可以凝固的

或者一片空闊無邊的蒼茫

或者一聲穿透時空的嘆息

是的，此時此刻

我已經無話可說

大猊江洶涌的波濤

正在把我的心牽向

一個夢幻般的世界里

而我不知道，從此以后

我將站在歷史的哪一座山峰

眺望大猊江永恒的浪花

在花鼓之鄉做客

其實，在我走進花鼓之鄉之前

我已經不止一次聽見過鏗鏘而浩蕩的鼓聲

那些鼓聲仿佛一群飛鳥，在我想象的夜空里跳躍著，飛翔著，歌唱著

當我一腳踏進花鼓之鄉，我一眼看見的

是一片花的海洋，那一張張洋溢著熱情的

彝家姑娘的笑臉，猶如一朵朵

艷麗的瑪櫻花，時刻生動著我的眼睛

時刻迷醉著我的一顆流浪的心

鼓聲飛揚在山梁上，鼓聲回蕩在深谷里

鼓聲迎接著剛剛誕生的嬰兒

鼓聲送別著已經遠行的魂靈

作為客人，我被一個彝家阿妹神秘地

帶進了一片開遍山茶花兒的曠野里

阿妹坐在花樹下唱起了古老的情歌

她的歌聲像五彩的絲線，纏繞在我心尖上

這時候我似乎做了一個夢，在夢里

我變成了一只飛鳥，我的羽毛

在藍天里羽化成了一朵朵自由的云霞

是的，我已經明白，在這花鼓之鄉

我不能只留下一個流浪的身影

我還應該留下一顆純潔而熱戀的心

我還應該在記憶的蒼莽高原

尋找一座永恒的高峰，然后把飛花的鼓聲

放飛在生命的藍天里，放飛在彝家阿妹

動人的情歌里，我更應該喝上一碗

彝家阿妹敬上的美酒，然后讓思念

沉入一片純凈而綿柔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