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的鏈條上有這樣三顆美麗的珍珠,那就是昨天、今天和明天。人類這棵挺拔的大樹,昨天是根,今天是干,明天是花。詩人是站在宇宙山上的人,他數著時間長河的浪花,從源頭數到人海口。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斯加說“拖烏瓦勒澗,敞開胸懷,把我接納,把我收容。”他們的目光都要在水里打撈時間。
是的,就是時間。
今天即是現在,在我們說享受生活就是享受現在,我們的雙腳站在現在泥土上,我們只能站在現在泥土上。
俄尼·牧莎斯加的組詩《祖輩》(見《民族文學》2005年11期),開篇《拖木溝》就是歌唱現在的詩,他在拖木溝的街子上尋找一個叫“瓦拉”的東西,這東西漢人稱其為“擦爾瓦”(它與披氈對應,彝族人用彝語說“某某人披介史瓦拉”,這個披“介史”就是說的是披著披氈。而“瓦拉”一詞,就相當于漢族的“披風”,它是一種綿羊毛織就的帶穗的“披風”。)“只值三十塊錢”,他要將它送給“未滿五歲的女兒”。這是親情嗎?是,卻又遠遠不全是。
但是啊,但是她缺了它
是萬萬不行的。如今
喪失了母語的她
就聊以自慰
——《拖木溝》
一個民族有它的根,這根是它的文化,是語言,是習俗,是服飾,等等。為什么今天年幼一代會喪失它呢?多么令人深省的問題,這是現實而尖銳的問題,要解決它不是詩人的任務,發現它的存在已是足夠深刻了。
《查川阿博》與《拖木溝》有異曲同工之妙。
“查川阿博”,彝語,一種繡花的褂子。它是媽媽一針一線繡出來的,上面“繡著長城,繡著火鐮和蕨草/還繡著風雨飄逸而來的過去/和民族的現在和將來”。“穿上它就像穿上了貼心的厚愛/穿上它就像穿上了深情的厚意。”
我在何時何地穿上它
我像一只小公雞
長大了。我又像是
一只雄鷹。那數不盡的深情厚意
讓人像雄鷹展翅飛呀飛
是狂風暴雨,是傷心痛苦
我都迎頭搏擊
——《查川阿博》
想一想,倘若喪失了民族的語言,習俗,服飾,一句話喪失了民族的文化,斷了根,對這個民族來說,是多么大的災難,從精神到物質傷害都難以挽回。對此,詩人說“讓我看清了貧困與落后的根源/讓我看清走這條路的目的。”
拖烏瓦勒澗,一個美麗的地方,一個生長先進與落后的地方。詩人敘述了發生在這個地方的一個故事。那是從前,一個美如天仙的女子,在放羊的山坡上,被人搶親,她跑了三天三夜,才到這里安了家。
她任勞任怨,她辛苦勤勞
她拖著曳地的長裙
把一根牛皮繩深深勒進自己的肩頭
——《拖烏瓦勒澗》
時間老去,她也成為了老婦人。一天,不懂事的孫子誤吃了半夏,這是有毒的中藥,可致命的。她拿灶灰兌水給他喝,終于得救。他長大之后,永遠銘記著自己的奶奶、曾經美如天仙的婦人的故鄉——拖烏瓦勒澗。這老婦人是一面三棱鏡,它折射出一個民族的痛苦、善良、厚道,她和她的兒孫含著淚生活,貧窮和落后,卻又與這片土地不可分離,過去和現在都是這樣,愛它愛得深沉。
《扯羊拉達》說的是另一個故事。108國道轉彎處,一個彝人“向我微笑,向我致禮”。這人像老人,又像一位年輕人,它就是扯羊拉達。顯然是象征,它代表著這個民族。
我在許久以后才觸摸到你
像你木門的皺紋
皺紋下的嶄新故事
又像觸摸你的歡聲和笑語
你千萬別走開
千萬要和我悉心擺談
談你這么多年來每一個人
與你是如何相守,卻又像
水蒸氣一樣離開你
——《扯羊拉達》
這樣的觸摸是靈魂對這個民族歷史的觸摸,也是對今天和現實的觸摸,因為詩人兩次提到“觸摸一段歷史,觸摸一頁家譜”,乃至觸摸到“背井離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等等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花椒林里,苞谷地邊姑娘小伙的心跳和嬉鬧。這是一副彝家生活的畫卷,它打動著作者和讀者共同的心。朱湘說:“想象是奇,幻想是怪”,我說這種奇怪發源于詩人對客觀事實的忠誠。
《祖輩》是歌唱未來的。未來是明天的花,芳香而又艷麗,但它信賴著今晚夜露的潤浸。那么應當怎樣走向明天?孟子曰:“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就是說舍棄人生的大道而不走,喪失人的良心而不知道找回,真是可悲呀!我們今日艱苦奮發,拼搏向前,乃至送魂超度,畢摩作法,在歷史層面的這邊高聲說話,無不為著明天更好。
但是,現在你們看見
我在用彝語交流,我在穿著異裝
我在用彝語交流
在用彝語談生命的得失
在用彝語談愛恨的取舍
——《祖輩》
詩人直言不諱,譴責那些連祖輩說話的聲音都聽不懂的人,連穿衣服都不像祖輩的人,這不是忘了根嗎?!而詩人自己呢?他說:
無論怎么樣的滄桑巨變
都還有一顆心在跳動
為你的將來,為你的
雄鷹展翅飛翔
猛虎跳躍,巨龍飛騰
——《祖輩》
鷹、虎、龍,是古代彝民族各部落或各個時期的圖騰,詩人把過去、現在、將來聯系在一起,可感到一樣的靈動、自在、燦爛輝煌!
《祖輩》是一組力作,我讀著無不為之感動,我看到了俄尼·牧莎斯加前進的步伐,這不僅是詩藝的兼收并蓄,自由選擇的成功,更是心靈的自我燃燒。信仰的堅守,他是本民族的,有著天空一樣的遼闊;從這組詩中間透露著他的自由而虔誠的精神旗幟,這個旗幟高高地飄揚,這又是世界性的,有著大海一樣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