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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城老鄉(外一篇)

2007-01-01 00:00:00
駿馬 2007年2期

烏敏,女,蒙古族,哲學學士。現任呼倫貝爾日報社專刊部主任,筆名疆湖等。上世紀七十年代發表文學作品。1980年在大學時寫的詩歌《校園的晨霧》被譜成歌曲,在全國青聯征文活動中獲獎并收入歌曲集。1987年在呼倫貝爾盟文聯的文學期刊《呼倫貝爾文學》(《駿馬》前身)發表過小說《邊塞月》。1988年在《北方文學》發表組詩《放風箏的季節》,以后陸續發表文學作品數萬字。2004年榮獲呼倫貝爾市首屆“十佳記者”稱號。

現已過古稀之年的父親,在上個世紀中葉的1947年,也就是在他17歲時,離開了家鄉熱河省寧城縣汐子鄉農村。

按我爺爺奶奶當時的想法,父親離開家去投奔土改工作團,不過是出去混口飯吃而已。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和父親的發展,老人們終于明白,父親是當差吃官飯的人,他得隨著組織,所以,父親在他的父母在世時很少回家。記得上世紀60年代,父親有一次探家還帶上了年幼的我和弟弟。那時的我們,回到老家看到父親的親人們,深深地感受到了那些親人間的親情,然而因年紀幼小,卻實在無從體驗父親除了對親人愛戀以外,還有對那片熱土的愛戀和對往事的眷戀,常常被我們姐弟玩笑的他的鄉音,竟然也像他身上的一個器官一樣,伴隨他的一生使他無法割舍。他和老家的人們交談著,用那濃重的寧城口音。他們用小銅壺燙燒酒喝,用他們侉侉的寧城口音劃拳。以至于現在我的父親已在呼倫貝爾生活50多年,他至今仍操著那不改的家鄉話,同我們當地的話語進行交流,談論著我們呼倫貝爾抑或是廣大的空間里發生的一些事情。

近幾年來,父親因年事已高不便“常回家看看”了。他的家族里面和他同一輩分的人在世的也已不多,營子(自然屯)里和他年紀相仿的人也不多了。按說,他至親的親人,比方說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親,還有我,他的女兒,都在呼倫貝爾,他生命中更多的時間流逝在呼倫貝爾,他賴以生存的單位在呼倫貝爾,他一輩子兢兢業業工作在呼倫貝爾,可是他卻總是想念他老家的一切。他想念他家鄉的拌葷油紅糖的粘豆包,大大的銅火鍋里面的什錦燉菜;想念當年在高粱地里和兒時玩伴們嬉鬧的場景和兒時的伙伴,那是在那種貧窮生活中生出的無憂無慮的歡樂,那一切對他來說是那樣的美好,美好得常常令他沉醉其中。

那一切離父親已經很遙遠了,遙遠得似乎無法企及。因此在父親身邊時,更多的是讓我感受到一種無奈。許多年來,我不知用什么辦法來排解父親對家鄉的一切的思念,因為那種思念透徹他的骨髓,父親對他家鄉的一切終究是無法釋懷的。

可就在幾年前,父親營子里一個他們本族的孩子從內蒙古大學畢業分配到滿洲里海關工作,那時父母親還住在滿洲里。這使得父親在呼倫貝爾又多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親人,因為這個年輕人帶來了父親家鄉的氣息。記得父親的小鄉親到滿洲里時,父親很高興地去車站接了他,盡管父親從未見過他,卻能憑著對那位陌生的小鄉親的親人們的熟悉,在人流中一眼認出了他。當我見到父親的這位小鄉親后,我覺得他除了同父親有著一樣白皙紅潤的皮膚外,其它再沒什么相像之處。父親身材不高卻結實壯碩,可這位小鄉親卻高挑細弱文靜,五官也生得十分秀氣。父親說,是根據他的奶奶和伯父們的相貌認出他的,而且感覺他就是家鄉來的年輕人。可我憑著見過的他伯父們的照片看來,他們似乎并不相像。我以為父親是憑著他對家鄉的一種超感覺的意識認出這位小鄉親的。他們的家鄉是一種無形的媒介,仿佛父親已同他相識相熟多年,仿佛他是父親多少年來久已等待的,所以,父親在這個人流熙來攘往的車站接的注定是他,因為在父親的眼里,他身上帶有父親所熟悉的他的家鄉的一縷清風,帶有家鄉的生氣勃勃的熟透了的紅高粱般的寧城人特有的質樸,帶有父親曾留下過他的足跡的、有他兒時玩伴的一個個農家院落的泥土,帶有那些小院里飄出的香透了一個營子的小米子水飯的清香。

小鄉親雖在外面讀書多年,但他的一口在別人聽來不算好聽的寧城話,說得還算有味。他不僅同父親同在一片土地上生息過,更在于他熟稔父親曾經生活過的營子現在的一切,認識父親認識的一些人,或是他們的孩子,還知道一些過去的、父輩們熟知的事情。這使他們之間一開始就有了許多很親密、很深入的交流。那時父母住在滿洲里時,這位小鄉親是家里的常客。他們依舊是在一起喝酒,而且每次兩個人坐在一起,總是一個人先說,咋著也得雷(來)點兒碑(白)地。另一個也附和道,中,就雷(來)碑(白)地,總著也鬧點兒碑(白)地。然后倆人就慢慢喝著酒,用家鄉話聊著家鄉事兒。那些記憶里的鄉親故舊和陳年往事,更像是佐酒的美味,讓他們一老一小兩鄉親在遙遠的他鄉,用他們的思念與老家親近著,就像他們又回到了根之所系、魂之所依的熱土。

這時,父親講的最多的是關于一匹馬的故事。

當年父親離開家鄉時,雖說鄉親們都很窮,可是他們不能看著自己的孩子衣履不整地出門。是這位小鄉親家境殷實的爺,送給我父親一匹馬,我的奶奶把家里惟一一條還算完整的緞面被子給了我的父親,還有幾位鄉親又送給我的父親兩件衣物和一些粘干糧等食物。這樣,在當時人們普遍十分貧窮的情況下,父親的家鄉讓父親豐衣足食,有一個小小的家織布的小包裹,還有鞍馬坐騎,十分體面地參加了革命。到了土改工作隊父親就把馬交到了隊上。后來,這匹馬還著實為工作隊出了一些力。一次是在凌源一帶的一個村子里斗地主時,隊長讓父親騎著馬跟貧農們去離村很遠的地方起地主的浮財,那些浮財就是這匹馬給馱回來的,這些浮財又分給了村里的貧雇農;還有一次則更富于傳奇色彩:在一個黑夜,一股武裝土匪襲擊了他們土改工作隊的駐地,隊長命令父親悄悄地騎著這匹馬,趕緊到就近的另一個土改工作隊報信。那馬通人性似的飛跑著,它躲開追趕著它和父親的子彈,把父親送到了鄰近的一個武裝力量較強的工作隊,他帶來戰友最終救下了他們一隊人的性命。可是,后來這匹馬就獨自悄無聲息地逃離了那個把它視作功臣的隊伍。再后來,父親在赤峰(現赤峰市紅山區)遇見了一個老鄉,老鄉告訴他,那匹馬已跑回了主人家。每次說到這里,父親都會唏噓不已,他說,馬都知道回家。

父母親搬到海拉爾以后,父親的這個小鄉親還逢年過節或是在父親過生日時,帶或不帶著妻小,來海拉爾看看父親。如果說每逢佳節倍思親,那么逢年過節他們在一起聊起對家鄉綿長的思念,便是對兩個人思鄉之情最好的慰藉。每到過年,他們在一起時就會勾起兩個人對家鄉過年的回憶,他們講家鄉的年俗,能從推碾子拉黃米面蒸粘豆包講起,直講到貼春聯、踩高蹺、走親戚,以及誰家哪年出了點什么事情,等等。其實他們家鄉的年俗早已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而那些在他們的腦海里已經發酵、升華了的往事,似乎是他們永遠也聊不夠、聊不盡的話題。

今年過年父親的小鄉親攜著妻小回寧城老家了,這一年父親似乎年過得少了點滋味。過了年,小鄉親從寧城回來就給父親打來了電話,并說過兩天要來海拉爾看望我的父親。父親說,你忙,還是我去看你吧。就這樣,他坐上火車就去了滿洲里。送父親上火車時我對父親說,你們倆喝酒一定得雷(來)點兒碑(白)地,您吶!

過客

角落里那個黑臉漢子是這個叫做“過客”的小酒館兒的常客。

“過客”由一位原烏蘭牧騎歌手經營,每晚開始營業便有樂隊和歌手在這兒拉起馬頭琴,唱著好聽的巴爾虎蒙古長調或拉起四胡唱好來寶,還唱我們呼倫貝爾草原流行的草原歌曲,使這個酒館很像都市的酒吧,歌手也可以說很像酒吧里的Pub。但這里的一切都是原生態的。每天晚上大約在酒過三巡之后,歌手們總會唱一些很他媽煽情的巴爾虎民歌。許多好聽的巴爾虎民歌,都是當地長調歌王杭蓋在20多年前整理并演唱過的,這些民歌今天依然很受歡迎。歌手們把酒館兒的氣氛折騰起來,客人興致一來,就開懷暢飲。客人們喝得有點犯暈的時候,就到樂隊中間抄起麥克,唱起一首首民歌或是很流行的創作歌曲。歌手們也串來串去到各桌喝著。歌手們在草原本是很受尊敬的,這時更有人輪番給他們敬酒。歌手們就會和客人攪在一起推杯換盞,客人們便在自己的桌上和歌手們一起盡情地唱著喝著。我一到這家酒館,不管是不是三杯落肚,也總會萌生一種無法按捺的沖動,并想讓它從喉管里轟轟烈烈地宣瀉出來,只有這樣才覺得痛快淋漓。這絕不是因為我是學聲樂的。任何人在這時都由不得你不喝,也由不得你不唱。當地的人似乎天生都是歌手,都會一首一首地唱得那樣好聽,會一杯一杯地飲得那樣痛快,直到盡興。

“過客”就是這樣招徠八方來客。“過客”實在是漢子們喝大酒侃大山,開懷暢飲談天說地和女人調情的地方,是男人們開心的地方。

多數來這兒喝酒的人都是呼朋引類,可黑臉漢子是一個人喝悶酒的那種酒客。黑臉漢子那張黧黑的臉,對于這里的常客并不陌生。我來到克魯倫旗以及旗所在地——這個叫寶格德烏拉的鎮子——已經一個月了,我常和當地的朋友在這兒小聚,每次都能在這家小酒館兒里碰到他。可那只是他的一個側影。人們都覺得他很怪,他一個人坐在那兒,仿佛是為了在酒精催化出的熱烈氣氛中,欣賞自己獨自占有的那份冷漠。他在喧鬧中固執地守著一份看起來有些無奈的寂寞。他旁若無人,目不斜視,用心專注,就連在這里扭著細細的腰肢招搖的年輕女子也不看上一眼,但他的心思似乎又沒有專注在自斟自酌當中。他把一個有些委頓的脊背丟給人們,總是在那里用牧民們做的風干羊肉條佐酒,在角落里最小的那張桌子的一角,慢慢地喝著。他的衣著讓人無從分辨他是旗里人還是從草地來的。他不穿德勒,來這里飲酒取樂的其他人也大都不穿德勒,常常是草地來的人才穿。他腳上的一雙似乎從不擦鞋油的靴子,卻是地道的草地蒙古族牧民們穿的靴子。他舉起酒杯飲酒前從來沒有忘記用他右手的無名指蘸著杯子里的酒,輕輕地向上彈一下,向下彈一下,然后再用無名指蘸著酒抹在自己的前額上。只有蒙古人才會這樣虔誠地敬天敬地敬祖先。而后,他就一個人長時間默默地喝著,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喝著,直到那張蒼黑的臉陡漲成肝紅色。

在這里,人們不僅僅是以喝酒的形式存在著,還有歌聲,還有喧嘩,只有這樣才真正是“過客”的酒客。人們在黑臉漢子周遭喧鬧著,有時連我都有意用放肆的歌聲向他那種不甚協調的沉默挑釁著,我總是唱著當地紅極一時的歌手杭蓋唱過的一些長調民歌,用我不太純熟的蒙語。也像他那樣甜潤地在長調的起伏之處加幾個修飾音,而后,總贏得一片羨慕的掌聲、歡叫和口哨聲,差不多總是滿堂彩。在這個酒館里,黑臉漢子所占據的空間是最小最小的,小到人們已無視他的存在。

我來到克魯倫旗是來搜集整理我們當地民歌的,因此要找到歌王杭蓋,他是我們呼倫貝爾草原上的長調歌王,他的聲音甜潤清透,聽他的演唱猶如置身于草原深處,你會感覺你已同藍天和大地融為一體,真正如我們蒙古人說的天人合一。他的長調民歌在國內區內都獲過大獎。但他已有20年不登臺演唱了,據說他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搜集整理當地民歌。我看過他上世紀80年代的錄像資料,他演唱民歌,也演唱好聽的草原創作歌曲,那時整個草原響徹他的歌聲,不論是城里的商場、飯店,還是在車里,你走到哪里他的歌聲就會跟隨你到哪里,聽著他的歌你才會更了解真正意義上的草原和牧人。因此,沒有人會拒絕他的歌聲,他的歌會把遼闊的草原鋪到你的心里,讓你的心像牧人一樣純凈善良。他的臉在那時是一張標志性的臉。看到那張臉你就知道你來到了草原。那張挺有親和力的蒙古漢子的臉,那時在我們這里隨處可見,比方說能夠矗立起廣告牌的街口,總有他很隨和地和一些地產的純毛毛線、乳品、皮革出現在同一畫面上。可就在那時他卻不唱了。現在,他單身一人,云游四方,很少同當地文化部門有什么聯系,人們用任何方式同他聯系都是石沉大海。我來到克魯倫旗已一個月了,開車走遍了據說他常去的克魯倫河沿岸的大片水草豐美的草場和烏爾遜河沿岸的草場,也沒有找到這位像風一樣飄來飄去的杭蓋。

我常常在這里邀來一些據說是見過杭蓋的人,向他們打聽杭蓋的行蹤。可并沒有得到一點有價值的或是比較確切的消息。來這兒的人向我講起杭蓋,說他是能馴烈馬喝烈酒的硬漢,說和他相好的那個娘們兒真叫他媽的漂亮,是出美女的克魯倫牧場頂尖兒的美人兒。周圍的人以及那個沉默寡言獨自飲酒的黑臉漢子,都是我們大呼小叫的聽眾。

常來此飲酒的人對黑臉漢子的存在全然熟視無睹。他長久地坐在那里,坐姿總是那樣委頓。我看到他就郁悶。他跟這兒被酒精燒得熱血沸騰的人們形成鮮明的對照。喝好后,那個孤獨的身影就會在他開門時,隨著一陣風離開人們。他隨風而去。他灰蒙蒙的背影突然間在人們的視線里消失。從我看到他,黑臉漢子就是如此讓人不屑一顧,直到那天發生了那件事情。

那天,披著長發、頗有些搖滾氣質的年輕的主唱唱到高興時,攬過他身邊很漂亮的戀人,邊吻她邊唱起了那首很受歡迎的《開心的醉漢》。歌中說,醉漢為了喝酒,把羊都賣光了,可他仍舊賣掉別人送給他的一只羊換了酒,請朋友們一起沉醉在開懷暢飲的歡樂中,可她的老婆就是癡愛著醉漢。那首歌唱出了蒙古人天性中豁達真誠樂觀灑脫無憂無慮的側面,是一首很幽默詼諧好聽的當地民歌,在當地深受人們喜愛。歌手正唱得開心,喝酒的人也都喝得差不多到分兒了,聽得都有些忘情,有人還跟著歌手一起大聲唱著跳著。我的目光可能有些發粘了。牢牢粘住我的目光的,是主唱身邊那個漂亮小妞兒。我敢說你從來沒見過那么漂亮的小妞兒。她生就扶風弱柳般軟軟的細細的腰身,細長白皙的脖頸,裹在一襲草地人很少穿的淡藍色的德勒里,讓人聯想到這兒附近達賚湖濕地高貴的天鵝。就在這時,有兩個咴兒咴兒叫著的兒馬子一樣的小伙子,列著搏克手的架式,搖晃著寬闊的肩膀向我走來。他們腳下的皮靴在地上踏得鏗鏘有力。他們每只手里都拎著一瓶59度的巴爾虎精純糧跟我叫板。他們的身后還有幾個跟隨他們起哄的壯漢。

挑釁來得太突然。我的酒量本來就是三兩“不過岡”,這種從未經過的陣勢,真讓我感覺腦袋已經不是長在自己腔子上了。喝酒,我不是對手;打架,我不敢下手。我意識到自己要吃虧了,和我喝酒的兩個人都是文化圈兒的,我們幾個加在一起也決不是這兩個醉漢的對手。我看著他們一步步向我走來,最終都沒敢接招兒。那時,我的雙腿已全然不屬于自己。我挪著癱軟不聽使喚的雙腿一步步后退著,他們卻一步步向我逼近。

就在這時,黑臉漢子從角落的桌子旁邊站了起來。

他趟過眾人的注視,快步過來,用他那精壯的身子擋住了我。

醉漢們不屑地看著他。他們沒把他放在眼里,可他們總算有了過招兒的對手了。他迎著他們走過去,一步,一步,邁的同樣是搏克手們披掛上陣時跳鷹舞的那種威武有力的步伐。他挺清醒地向兩個醉漢走去。他的兩只手叉在牛仔褲裹住的窄窄的髖部,挺起結實的胸肌,步伐堅定,全然沒有醉態。他盯著兩個醉漢。雖然他的兩只眼睛已經喝得很渾濁了,他用那雙魚灰色、泛著血絲卻不失銳氣的眼睛,咄咄逼人毫不妥協地直視著兩個醉漢。

我緊張得快不會呼吸了。看熱鬧的人們也立即靜了下來,剛剛還嘈雜喧鬧紛亂的酒館兒,一時鴉雀無聲。人們睜大眼睛,等待黑臉漢子把好戲演下去。

黑臉漢子走到醉漢們面前,就將一個醉漢手里的一瓶酒拿在自己左手,右手毫不費力地就將挺難弄開的瓶蓋薅開甩到了一邊;而后他右手拿起了另一瓶酒,用牙齒將瓶蓋咬開,“呸”的一聲將瓶蓋吐出了很遠,他將左手的酒瓶塞到那個醉漢手里,用拿在自己右手的酒瓶,重重地碰了一下那個醉漢的酒瓶,脖子一仰,只聽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就將半瓶酒痛痛快快地灌進了肚子里。他用手抹了一下嘴角上的酒,接著,大步走到歌手身邊,一手拿著麥克,一只手舉起剩下的半瓶酒一飲而盡。兩個醉漢站在那兒看傻了,看熱鬧的人也都站在那兒眼兒直。黑臉漢子清了清喉嚨,唱起了一首很古老的巴爾虎情歌:

白色的小母鹿般美麗的姑娘

巴爾虎草原的乳汁養大的姑娘

在克魯倫河梳洗打扮的姑娘

是懂得男人心思的姑娘

是我心上的姑娘

她嫁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在夢中想著她的模樣

黑臉漢子用心唱著。他的歌聲像一匹奔馳在遼闊草原上的撒韁的烈馬般富有激情。他沉醉在自己唱出的憂郁舒緩寬廣悠長的長調里,沉醉在那首長調深沉動人的相思里。他先是熱淚盈眶,唱著,唱著,就淚流滿面了。

醉漢們早就沒有了脾氣,他們也和黑臉漢子一起唱起了人人都會唱的那首很古老的,在這里流傳了不知多久的巴爾虎情歌。蒙古人的圖騰是蒼狼白鹿,從額爾古納森林里走出來的蒼狼白鹿是蒙古人的先祖。蒼狼為男性,白鹿為女性。蒙古族婦女都是那只美麗的白色雌鹿的后代。

黑臉漢子唱罷,就和歌手、樂手們以及圍在他的周圍向他敬酒的人喝了幾杯。他們喝酒前照例是先要用右手無名指蘸著酒敬天敬地敬祖先,那兩個醉漢和跟隨他們的人,也眾星捧月般地不離他左右,爭相和他喝酒的人越圍越多。

黑臉漢子為我解了圍,我卻沒機會感謝他。

這種尷尬令我坐在那里內心不安讓我如芒在背。我覺得我是浮在噪雜喧鬧中的一條無法靠岸的小船。這時,黑臉漢子會意地向我點了點頭,拿起一杯啤酒示意一下,就干掉了那杯酒。在他那坦然若定的目光中,我拖著癱軟的雙腿向他那里游去。

可就在這時。我發現他已在人群中消失,只有他的歌聲還在這個恢復了喧鬧的酒館里回蕩著。

這時我有些清醒了。那唱到海C的男高音,那足矣繞梁三日的富有磁性的歌聲回到了我的記憶里。他就是歌王杭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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