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靈棚里,不深不淺地鞠了三個躬之后,老陳抬起頭來,目光與遺像上的那道目光相遇了。
透過繚繞的煙霧,那定格在相紙上的似笑非笑的眼睛里,依舊是那慣常的莫測的目光。
那目光使老陳從容的動作遲疑了一下,但這遲疑只仿佛是個短短的頓號,轉眼間老陳已走出靈棚,站在比自己先到一步的同事之中了。
“太年輕了,可惜這歲數呀!還不到六十歲呢!”
“是啊!是啊!”
……
老金五十六歲。老陳清楚地記得這一點。因為他們是同齡。
記得兩年前,當老陳因為有工傷證明而享受特殊政策提前退休的時候,老金還特別強調過他們是同齡呢。
那天,老陳是最后一次去單位。此前,他已把私人物品都清理走了,同事們也為他開過歡送會了。
在與同事依依惜別之后,大家送他走到了樓梯口。在那里,他站住了。
他向右方側過頭去,那里是老金的辦公室。那曾是老陳特別熟悉的一間辦公室。
門虛掩著,老陳知道,老金早就知道他來了,并且也知道他要走了。
老陳的心告訴自己徑直走下樓去,可是他的腳卻仿佛不受控制地走到了那扇門邊,舉起手剛敲了一下,門便開了。
老金熱情地握住了他的手,之后是熱情地攀談,熱情地挽留,見他堅決要走,便又熱情地把他送到了樓下。
這種熱情,老金一般只對某些人展露。對老陳,在他們共事的日子里,他只在極其需要的時候使用過一兩次。今天,他這般熱情讓老陳在心底替他也替自己尷尬著。
站在辦公樓的臺階上,老金帶著極大的熱情說:“咱倆同歲,你卻脫離了‘苦?!丶蚁砬甯Hチ?,我還得掙扎幾年呀!”
他說得極其真誠,以至于老陳明明知道他說的是假話,望著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卻無言以對。
老陳走出很遠了,再回過頭去,看到老金還在那里站著,看不清臉上是什么表情。因為模糊了那莫測的目光,倒有一種意味深長的感覺。
那是老陳最后一次見到老金。想不到僅僅過了兩年,便已來參加老金的葬禮了。
“老金這輩子也沒享過什么福吧!啊呀!……嗚……”一陣呼天喊地的哭聲驟然從許多瑣細的聲音中拔了出來。
老陳回過頭,順著聲音的來處,透過一扇敞開的窗向室內望去,正看到老金的妻子悲痛欲絕的樣子。
“想開點吧,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呀!”
“老金是副處長嘛,還說沒享過福?就是歲數不大就……您要節哀呀!”
幾個女人圍在老金妻子的身邊安慰著她。
老金的妻子無限哀痛地搖著頭,涕淚交加地說:“你們哪知道呀,老金他的心有多累呀!他……”她的目光正好與老陳的目光相遇了。她仿佛愣了一下,迅速把目光躲避開了。
老陳回過神來,迅速又去捕捉那道目光,她卻不肯再往這個方向看了,兀自嗚嗚咽咽地哭泣著。
老陳腦海閃回了一下剛才的那一瞬他們目光的對視與閃避,許多沉在心靈深處的往事忽然被牽動了一下。
老金的心太累?老陳回過頭來,瞇起眼睛,眼前仿佛又出現了老金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老金能不累嗎?此刻,老陳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在與老金打過一次交道之后對老金的評價。
多年之后,老陳不能不佩服妻子的眼力。妻子對老金只有一句評價:“這人眼睛后面還有一雙眼睛,防不勝防。”而在妻子說這話的當時,老陳只是頗不以為然地一笑置之。
后來,在有機會目光對視的情況下,老陳也曾經盯著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想探尋到它的深處去,看到那另一雙眼睛。
“人這一輩子呀,太短了!什么都沒有用!”
“是呀!功名利祿也就那么回事!”
“唉!想開了什么都不值得爭爭奪奪?!?/p>
站在一時間對人生生出許多感慨的人群中,老陳什么都沒有說。
“老陳,這張明天的臥鋪票給你。位置不錯嘛!”老金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老陳有些驚訝地接過那張票,卻沒有接住老金的目光。但是,這么多年過去后,老金臉上的表情依然仿佛是昨天剛剛見過。
老金走后,老陳看著那張臥鋪票還是有些醒不過神來。
因為,就在老金來前不到十分鐘,老陳接到了主管局長的電話。局長說:“這次有兩張軟臥票,咱倆一人一張,其余同志是硬臥票。你是業務專家,好好準備,這次匯報工作主要看你的了?!?/p>
他們是去一座風光秀麗的城市出差,到那里參加一個學術交流活動。
老陳的行政職務盡管只是科長,但他的業務職稱卻已是高工。他的一篇論文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后引起強烈的反響。此次,他便是拿相關命題去進行交流。
下午,老陳去洗澡。在浴池他遇到了一位同事,這才知道,原決定留守家中的老金也要和他們一起出差——在某些時候,老陳消息總是不靈通。
哦,老陳懂了:老金是按照行政職務很自然地給自己留了一張軟臥票。想到這一層,老陳不覺有些發抖。
第二天,老陳沒坐局里的車,而是就近從家里直接去了火車站。
剛一走進候車大廳,臉色發白的老金便匆匆迎了出來,老金把老陳拉到一個沒人的角落里,和他換了票,口口聲聲說昨天給錯了票。
老陳看到老金頭上汗都下來了,認識老金這么多年,老陳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狼狽……
靈棚里忽然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人們紛紛翹首張望。好事的人擠了過去,其余的議論紛紛,幾分鐘之后才漸漸平息下來。原來,剛剛老金小兒子的衣服下擺在燒紙時被火燎著了。
老金的小兒子從靈棚里出來了,低著眉眼去換衣服。老陳看看他,感到他的模樣簡直是老金的翻版。幾年不見,這小子仿佛一下放大了數倍。
老陳想起,老金在搬進處長辦公室后,把他這小兒子一張稚氣未脫的照片放大了擺在辦公桌上,幾年來不曾換過。
老金從被發現患了癌癥去外地診治到去世,前后才幾個月的時間。生命的最后階段對他而言是太過匆忙了。想來那張照片還擺在他的辦公桌上,而他的辦公室還原封未動吧!
而那間辦公室,那間處長辦公室,老陳曾經在里面坐了整整一年。在這一年里,老陳是以代理業務副處長的身分開展工作的,同事們也“陳處、陳處”地喊了一年。
這一年里,所差的只是一紙任職令而已。
一年后,任職令下來了。提升的卻是老金。
當老陳的辦公桌被從副處長辦公室抬出來時,許多年來一心只鉆研業務的老陳,按妻子的話說一心只撲在學問上,從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老陳,終于在內心深處深深地被觸動了一下。
老方走了過來,對老陳笑了笑,這一笑意味深長。雖然老方沒有說一個字,但這一笑卻已替代了萬語千言。
同事中曾有許多人感覺到了老陳和老金的關系比較緊張。盡管表面上看似波瀾不驚,其實卻是暗流涌動。而老方,也許是同事之中最了解個中微妙的人。
在老金提升副處之后,在對待老陳的態度上,從表面上看他是更加謙和了。可是,除了專業方面有時不得不使用老陳,老金基本上把老陳打入了冷宮。自然,這一切老金都自認為做得不動聲色。后來,關于老陳的入黨問題及一次工作調轉的機會,也都被老金不聲不響地壓下了。這一切,老陳本人在時過境遷事情沒有挽回余地之后也都漸漸知道了。至于老方,由始至終都是知情者。
看著老方,看著老方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老陳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夏日的午后。
那是個周日。正午時分下了一場雨。老金便是在午后驟雨初歇的時刻搖搖晃晃地進了辦公大院。
他醉著,并且醉得很深,這使得攙扶著他的老方特別吃力。
老金實在是喝得太多了。他還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揮舞著雙手亢奮地喊叫著:“……我就是要壓著老陳,叫他有才華,叫他人傲氣,我要讓他為他的恃才傲物付出代價,代價!我要壓,我要壓……住……了……他!……”老金自顧宣泄著,他并不曾注意到二樓那敞開的窗邊站著的老陳。
老陳是為了寫一篇論文到單位里來查資料的。他沒有想到會偶遇這么一幕。
攙扶著老金的老方拼命想讓老金平靜下來。他在無意間抬頭時看到了老陳,臉上馬上交錯起驚愕慌亂等諸種表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辦公大院內終于平靜了下來。可是,老金剛才那擲地有聲的話語,仿佛還在雨后的涼意中回蕩著……
當老陳再次看到那雙定格在相紙上的似笑非笑的眼睛時,那遺像已被老金的小兒子摟在了懷里。
這是老金出殯的日子。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在火葬場里,老陳看到了許多相識的不相識的面孔。
有人說,老金被推進去準備火化了;一會兒又有人說,火苗子刷地一卷老金便沒影了。于是又有人很內行地分析說,大約四十分鐘吧,老金便能成了灰了……
聽著身邊的人如此有滋有味有板有眼地談論著,老陳心中無限感慨。
老陳從告別大廳走出來,去了趟衛生間,然后便在院子里站住了。
火葬場大大的院子空空蕩蕩,可是,那個粗大高聳的煙囪卻給人觸目驚心的感覺。此刻,那煙囪里飄飛出縷縷濃墨色的煙塵。那便是老金吧?
這一刻,老陳想起了昨天和親家在一起喝酒聊天時說的話。
親家是個剛退休不到半年的處級干部。親家說,這一退呀!心態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從前不曾想到的問題現在日日想起。親家說他現在每天都在從頭至尾地翻從前的日子,認認真真地在想自己有沒有對不起誰。
老陳以為親家接下去會說他問心無愧呢。誰知親家說,他想來想去,還真想起有那么一個人曾經被自己壓制過,還有那么一個人該放手時沒有放手。
“唉!心里那滋味呀!可惜再也沒有補救的機會了!”親家一聲長嘆,眼里竟有了淚光。親家是和老陳從小一起長大的,所以才能如此推心置腹。
望著半空中滾滾不絕的煙塵,老陳想,老金呢?他后悔過嗎?許多的問題他也許都沒有機會想起,但是,或許在他病重的日子里他也曾經想過許多的問題并后悔過。
“……我要讓他為自己的恃才傲物付出代價,代價!……”老金的這句話曾經清晰并讓老陳深深地痛苦過。
代價?老金,難道你就沒有付出代價嗎?老陳瞇起了眼睛,望著那縷已經變得稀薄清淡的煙塵,那似笑非笑的眼睛,那眼睛后面的眼睛,終于一團模糊了……
老陳又走進了大廳,走到了已經壓低了嗓音談笑風生的同事之中。
半空中的煙塵在不知不覺間已徹底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