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魯古雅祭

與敖魯古雅相關的記述

這里談及的敖魯古雅，是一個村莊的名字，它的全稱是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這個村莊借用了一條小河的名稱，小河是由居住在這片森林中的鄂溫克人命名的。河名是一句鄂溫克語，它的意思是“生長著楊樹的河灣”。

最初，敖魯古雅是以獵民定居點標注在地圖上的。從1965年敖魯古雅村的誕生，直至2003年其舊址從地圖上消失，她走過了近40年的生命歷程。

大約在300多年前，一支趕著馴鹿群的鄂溫克人出現在額爾古納河畔。他們告別西伯利亞勒拿河上游的森林，輾轉遷徙，落腳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林地。應該說，這里是其祖先生活的故地。他們離開勒拿河上游的原因，主要是受到雅庫特族群和哥薩克人的擠壓，當然也是為了尋找更好的狩獵場，在一個理想的生存條件下繁衍后代。

這部分使用馴鹿的鄂溫克人，在額爾古納河兩岸徘徊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與左岸俄羅斯商人建立了以貨易貨的貿易關系，接受了俄羅斯文化的一些影響，例如以俄羅斯人的名字為自己的后代命名，婚喪之俗也按照俄羅斯人的方式進行等等，但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了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為自己部落的永久生存之地。

使鹿鄂溫克人在這三萬多平方公里的林地中游獵、飼養馴鹿，不僅融入了這片大森林并成為自然生物鏈中生態平衡的一個重要環節，成為森林的主人。

公元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呼倫貝爾珠爾干河總卡倫的總卡官趙春芳奉命調查卡倫邊務，在額爾古納河右岸多次接觸了使鹿鄂溫克人，對其風俗習慣、生活特點進行了概要性描述，并以日志的形式附錄在他撰寫的《珠爾干總卡倫邊務報告書》中。這是第一部以親歷者的身份正面描述使鹿鄂溫克人的中文著述。此次趙春芳邊務調查，制定了鄂溫克人與俄商貿易的暫行條例，從某種程度上抑制了奸商對使鹿部的盤剝，穩定了人心，為使鹿鄂溫克人在中國境內長居久安提供了基本保障。

1915年至1917年間，俄國人類學家史祿國深入使鹿部進行社會調查，他的專著《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位人類學家將額爾古納河右岸的使鹿鄂溫克人納入整個通古斯族群（早期俄國人稱鄂溫克人為通古斯）系列中進行描述，他認真考察大興安嶺北麓的自然環境，記述了使鹿鄂溫克人的活動區域，鄂溫克族內部氏族和職能，精神文化、物質財產和協作關系等等。史祿國的人類學調查系統而完整，他在考察鄂溫克族時發現：“通古斯人非常正直、有禮、有魅力、殷勤周到，極少粗魯和粗野；令人生厭的也很罕見；他們永不貪心、永不怯懦、永不背叛……他們性格的這些特點還產生于固定的正義觀念和公平的概念，高度發展的個性意識，有時驕傲，但決非無禮的傲慢。因此當一個通古斯認為自己正確的時候，不管有多大的壓力，他將堅持自己的想法。他們對壓迫者，在不得已時也會屈服，但心里是不服的。”令人遺憾的是，史祿國這部厚重的人類學專著，直至1985年才譯成中文出版，在少數專家手中傳閱。

1929年6月，英國劍橋大學學者琳達格林女士與其丈夫奧斯卡·瑪門抵達了使鹿鄂溫克部落。這對年輕的夫婦是由達斡爾人郭布勒·海山擔當向導的，在短短三年左右的時間里，他們多次深入鄂溫克人的營地進行人類學調查，直至1932年6月才離開那里。琳達格林女士離開呼倫貝爾時，日本人的鐵蹄踢開了中國東北的大門，據說這位富有正義感的學者，為了不讓入侵者利用她的社會調查資料，回國后一直沒有發表自己的調查研究成果，而是潛心于教學活動，直至告別人世。

如今，在英國劍橋大學考古學和人類學博物館里保存著琳達格林的考察影集，在她20多部影集中可以找到2700多張在中國拍攝的圖片，其中包括一定數量的使鹿鄂溫克人生活場景的照片，另有一部用英文撰寫的《馴鹿通古斯筆記》。

1933年12月，幾個持槍的日本兵出現在奇乾村，他們以經商為名與鄂溫克獵民接觸，收購了獵人的灰鼠皮、鹿鞭、鹿尾、犴角等獵產品。鄂溫克人從日本人手中以1張灰鼠皮換一包火柴；3張灰鼠皮換一個彈殼；4張灰鼠皮換一尺更生布；7張灰鼠皮換一瓶白酒；13張灰鼠皮換一袋面粉……進行不公平的易貨貿易。

奇乾村坐落在額爾古納河右岸，與俄羅斯隔河相望，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1935年3月，300多名日本軍人進駐奇乾。日本人剛剛站穩腳跟，就以奇乾為據點進山收繳了獵民的槍支，他們不分男女老幼把鄂溫克人統統趕下山，用半個月的時間逼迫獵民們接受他們指定的頭領。

1938年，日本人在奇乾成立了滿洲畜產株式會社，對鄂溫克獵民的獵產品進行強制性壟斷經營。

1940年，日本人在離奇乾30公里的阿巴河邊設立了營房，營區建有4棟木刻楞房，駐守30多名日本兵。這個神秘的營址不準外人靠近，被稱為東大營。同年7月，日本兵脅迫鄂溫克獵人下山，將他們囚禁在東大營，同時進行強制性訓練。被囚禁訓練的80多名鄂溫克人中，年齡最大的70歲，最小的只有14歲。日本人強迫鄂溫克人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并進行軍事訓練，在訓練過程中如誰稍有怠慢，就被拳打腳踢。獵民小伙子大拉非（27歲）以不出操，不給日本人干活的具體行動來反抗侵略者的欺壓，結果被日本兵用棍棒和皮鞭打得奄奄一息。幾天后，無所畏懼的大拉非跳下懸崖，以死來表達自己永不屈服的意志。侵略者的暴行在鄂溫克獵民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從1940年7月開始，直至日本統治的垮臺，日本人以滿洲株式會社壟斷和控制鄂溫克人的生活必需品，脅迫鄂溫克人進行不定期輪訓，輪訓期間收繳獵人的槍支，克扣其口糧。在日本統治的短短幾年中，鄂溫克人缺醫少藥，疾病得不到救治，造成53戶獵民200多人死亡。

1945年8月15日，蘇聯紅軍對日本關東軍發起全面進攻。鄂溫克獵民按照事先對蘇聯紅軍的承諾，開始了在森林中追剿日軍的行動。15名鄂溫克獵民在其頭面人物昆德伊萬和伊萬杰烈果諾夫德帶領下，行動迅捷，于8月24日在艾牙蘇克河發現21名日本兵，經過激戰，擊斃13名日本兵，繳獲8匹軍馬和不少槍支彈藥。其余8名日軍逃到金河附近，也被一舉全殲。另一支獵民隊伍也自發地行動起來，他們中有老馬嘎拉、小八月、阿力克山德、老八月等數人，在孟貴河附近將從斯大遼克方向竄來的6名日本兵全部殲滅。從漠河方向竄來的9名日本兵，也在亞庫斯克附近被獵民嘎年、謝力杰伊、嘎卡克、伊萬索等人擊斃。

在追剿日本兵的過程中，鄂溫克方面無一人傷亡，表現出英勇、果敢及獨特的戰斗素質。

截至解放前為止，使鹿鄂溫克人口總數降至160人。

新中國的建立給鄂溫克人帶來新生活的曙光。解放后，額爾古納旗人民政府首先在奇乾設立了供銷合作社，以保障鄂溫克族獵民物資生活用品的供應，隨后成立了奇乾鄂溫克民族鄉，由鄂溫克人推選出自己的行使權力的代表。幾年之后，奇乾鄉民族初級小學校相繼成立，鄂溫克族子弟第一次走進了學堂。奇乾鄉民族衛生所的成立也是一件大事，從那一天起，國家對使鹿鄂溫克人施行免費醫療。到了1957年，已有幾戶鄂溫克獵民在奇乾鄉住進新房，開始嘗試在山下的定居生活。

1957年，秉承黨中央的指示，東北內蒙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組鄂溫克分組的郭布庫、呂光天、烏云達賚等學者，深入鄂溫克人駐地進行了40多天的社會科學考察。其后，調查者憑借第一手調查資料撰寫了《額爾古納旗使用馴鹿鄂溫克人的調查報告》。這是一部細致、翔實的民族學調查報告，《報告》浸透了調查者的辛勤汗水，體現了調查者客觀、公允的治學精神。這部《調查報告》成為具有歷史資料價值和長久影響力的力作。

1960年，秋浦先生在《調查報告》的基礎上進行了編寫，并于1961年正式出版個人署名的《鄂溫克人的原始社會形態》一書，面向國內外公開發行。在這部著述中，秋浦先生使用了《調查報告》所提供的大量資料，他對使鹿鄂溫克的理論判定是：“……直到解放前為止，鄂溫克人還處于原始社會末期的發展階段。”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問題：“為什么人類社會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鄂溫克周圍的其他民族和其他地區的鄂溫克人早已進入了階級社會，而額爾古納河畔的這一部分鄂溫克人卻還停留在原始社會階段？是什么原因迫使他們還保持這種異常落后的原始社會生活方式呢？”對此，他個人的解答是：“在鄂溫克人內部，沒有生產的社會分工，沒有城鄉差別和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之間的差別。生產力的這種低下水平，狩獵生產本身的不穩定性，當然不能引起他們長久以來所維持的原始的生產關系的根本變革。”秋浦先生將使鹿鄂溫克人視為一個鐵桶般封閉的部落，而不是將其視為適應了自然環境而存在的一種生活方式，不肯將這一生存方式看成一個社會大系統的邊緣部分。作者在《原始社會形態》一書中，套用了“原始社會”、“血族復仇”、“圖騰崇拜”等詞語，將早期人類學概念用在使鹿鄂溫克人的頭上。在此，作者表現出視覺上的偏差，將殘存的文化現象想當然地視為完整的社會形態。而早期社會殘存的某些現象，實際上或多或少地存在于任何一種社會形態之中。如此這般，在持“社會進步階梯論”觀點的學者眼中，使鹿鄂溫克人一切的一切僅僅表現為古老與特異，無可辯駁地祭奠在社會進步階梯的最底層，被稱為“活的社會化石”。

進入20世紀60年代，中蘇關系嚴重惡化，這給生活在界河岸邊的人們帶來高度的緊張感和思想上的混亂，與此同時階級斗爭觀念控制了人們的大腦。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在奇乾鄂溫克民族鄉偶然發生的一起尋釁滋事活動，竟釀成公職人員內部的流血事件，受害的一方自然是弱勢的鄂溫克人。這起事件影響深遠，為了平息這起事件，上級黨組織派出工作組進行解釋和安撫工作，事后做出將鄂溫克民族鄉整體搬遷的決定。

1965年初，忠厚、寬容的使鹿鄂溫克人告別額爾古納河畔，趕著馴鹿群來到激流河上游的森林地帶。與此同時，獵民新村的選址工作反復征詢鄂溫克獵民們的意見，幾經磋商，最終落實在一面臨山兩面環水的敖魯古雅河畔。

1965年秋，敖魯古雅獵民定居點建成，鄂溫克獵人愉快地遷入新村，同時開始在激流河上游密林中放牧馴鹿群。為了給鄂溫克族獵民建造舒適的新村，國家投入大量資金，克服了種種困難，很短的時間里在森林中建起一座山莊型村落，一排排木刻楞新房錯落有致，掩映在蒼松翠柏之中。幾年之后，落腳在滿歸的鄂溫克民族鄉政府也遷至敖魯古雅獵民定居點，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正式誕生。

20世紀60年代中期，有一段短暫的平靜歲月。在這幾年中，上級政府和鄉黨委積極謀劃鄂溫克人現實和未來的發展問題。在敖魯古雅鄉相繼建立了結核病防治所、民族小學校，抓緊了鄂溫克族年輕干部的培養和職業培訓工作。與此同時，民族鄉政府關注鄂溫克獵民傳統生產生活方式的延續，重視傳統的狩獵生產和馴鹿飼養業的發展。為了使鄂溫克人走上多種經營的經濟發展之路，人民政府還在敖魯古雅鄉籌建了養鹿場。這個養鹿場以人工喂養的方式，圈養了數十頭梅花鹿、馬鹿，包括幾頭馴鹿。負責這一項目的是一位具有鉆研精神的畜牧工作者，他發現在馴鹿的種群中雄鹿、雌鹿均長犄角，存在著發揮其遺傳特性，通過雜交提高經濟價值的可行性。為此，這位畜牧工作者提出“馴鹿改良”的大膽設想，并對圈養的馬鹿人工采精，開始與馴鹿雜交的試驗。他的設想是讓馬鹿頭頂長出馴鹿的犄角，或者讓馴鹿頭頂長出馬鹿的茸角。這在當時，無疑被科技水平所制約，是一個難以實現的幻想。養鹿場堅持了幾年，終因不堪異地運送飼料的重負，被迫關閉了。但之后的40余年中，“馴鹿改良”的幻想并沒有終結，不僅成了幾代人相繼呼喊的口號，也成了敖魯古雅鄉講述不完的神話。

在那個短暫的平靜期內，鄂溫克獵人表現出極大的生活熱情和社會參與感。他們應邀加入了大興安嶺林區開發的行列，牽著馴鹿馱隊穿行在鐵路勘察設計、公路勘察設計、森林資源普查隊伍的前面，當向導、馱運物資，忙得不亦樂乎。他們放棄季節性狩獵生產，馴鹿群的放牧也交給營地中的婦女們去操勞。伴隨著鄂溫克人馴鹿隊在森林中穿梭的身影，一個又一個跨河大橋架起來了，一條條穿越沼澤的公路鋪就了，鄂溫克人為此付出了辛勤的汗水，連他們的馴鹿也獲得了響當當的稱號——“林海之舟”。

不應該忘記的是，鄂溫克獵民在森林防火事業中創立的業績。早在20世紀50年代，18歲以上的男性鄂溫克族獵民被林業部門列入護林員行列，國家每月予以適當的津貼補助。鄂溫克族獵民很快認識到護林防火是一個神圣的職責，是保護家園、維護自身利益的重要行動。他們將一年春秋兩季的“獵民大會”，更名為“防火大會”，每個鄂溫克人都以大興安嶺林區主人翁的意識，確立了“防火第一”的信念。鄂溫克族獵人成了森林中防火第一線的哨兵，一旦發現某處山嶺出現雷擊火或自燃的火苗，獵人日夜兼程下山報告，緊隨其后的是進山撲火的大軍，鄂溫克族獵人當然是無可替代的向導，常常走在大隊人馬的最前端。鄂溫克獵人老馬嘎拉、杰士克、瓦尼、西苗等人，曾單獨率領整團建制的撲火部隊一次又一次地迂回在密林中。老馬嘎拉、杰士克也因此在大興安嶺林區享有遠近聞名“活地圖”的美稱。鄂溫克人保護森林、維護家園的歷史功績不可磨滅！

隨之而來的是文化大革命那場浩劫，使鹿鄂溫克人遭受的摧殘前所未有，這一部族整體陷入了滅頂之災。那些昔日被日本兵囚禁拘役、飽受折磨的普通獵民們，那些昔日抗擊日寇、追殺日本兵的鄂溫克勇士，統統被“群專”關押起來，其罪名是“日本特務”“蘇修特務”。獵民伊萬杰羅果夫、阿力克山德、老馬嘎拉、杰士克、大維格德等人被戴上了沉重的腳鐐。民族代表人物尼格來鄉長也在獄中含冤而死。

1987年，大興安嶺地區燃起的森林大火蔓延至滿歸林業局施業區邊緣，那場燃燒了半個月的大火，燒毀了大興安嶺北端大面積的林地，破壞了大興安嶺北段的生態平衡，一個突出的現象是在火災中殘存的野生動物向激流河上游地帶遷徙，隨之而來的是大批偷獵者也向這一地帶無聲地滲透……短短幾年中，這一地區的野生動物瀕臨滅絕的邊緣，駝鹿、馬鹿的蹤跡難以尋覓，連小松鼠也變成罕見之物。這一時刻，也成了迫使鄂溫克族獵民轉變生產生活方式的分水嶺，飼養馴鹿成了鄂溫克人生存的惟一依靠，一年一度割取馴鹿茸是鄂溫克人的主要經濟來源。鄂溫克人馴鹿的頭數在700頭上下徘徊。對馴鹿種群的最大威脅已不是狼群，而是偷獵者在森林中布下的大大小小的獸套。

2003年8月10日，遵照根河市政府的決定，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搬遷至根河市郊區。無疑，這對使鹿鄂溫克人來說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鄂溫克人的傳統生活方式如何延續，獨特的民族文化能否存留，孰是孰非，一切都處于不確定之中。這一天變成了特殊的日子，鄉級村址的搬遷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事件，中央電視臺也應當地政府之邀對搬遷進行了現場直播，國內多家新聞媒體連續跟蹤報道。其實，敖魯古雅鄉址遷移了260公里，仍屬于大興安嶺林區北麓中心地帶，但這次搬遷竟成了吸引全國觀眾矚目的事件。這一被善意炒作的新聞事件中有幾點難得的新聞要素：其一，敖魯古雅鄉搬遷的事由是因“河水泛濫，水害頻繁，獵民生命財產受到嚴重威脅”，所以被納入生態移民的系列，以便“盡快遏制生態環境惡化的勢頭”。這是搬遷的理由，也是新聞的要點。這次搬遷之所以引人矚目，無非因為大興安嶺腹地生態最好的地區，一日之間出現了生態問題，怎能不使人震驚、令人同情；其二，此次搬遷的決策者鄭重宣布，要將有史以來半野生飼養的馴鹿進行舍飼化喂養，這自然屬于科技創新之舉，使國內外好奇的觀眾們為之耳目一新；其三，新聞媒體頻繁使用諸如“中國最后的狩獵部落”、“最后的游獵民族”、“原始社會的生產方式”、“從原始社會直接進入社會主義”、“走出大山”、“下山定居”等等刺激觀眾感官的宏大概念和詞語。這幾個因素綜合起來，形成了一起新聞事件。

對于2003年敖魯古雅鄉的搬遷活動，從整體上說浮夸性的自我褒獎過多，忽略了使用馴鹿鄂溫克人的真實感受，使人們在一些重大事情上真偽難辨。

熱熱鬧鬧的事情過去之后，應該采取一種對歷史負責的冷靜態度。

值得人們記憶的是：敖魯古雅鄉舊址從未被河水侵蝕過，在未來的若干年也難以得出這樣的推斷。所面臨的問題無非是村邊的河堤年久失修，而絕非生態問題，更談不上是使用馴鹿的鄂溫克人造成了大興安嶺的生態惡化。關于馴鹿的舍飼化喂養問題，搬遷之后確實將馴鹿群趕入棚圈喂養了幾天，除了撇下幾具馴鹿尸體外，實施者不得不遵從馴鹿原本的生活習性，將其重新放歸森林使其在自然環境中自由覓食。至于新聞媒體頻繁使用的“原始社會”、“下山定居”等概念和詞語，割裂了歷史，將建國50多年來，中國共產黨和各級人民政府所作出的努力、幾代人付出的勞動一筆抹殺，同時將使鹿鄂溫克人視為永久不變的“石化的群體”，永遠戴著一頂“原始社會”的帽子。這是強勢話語的符號暴力。

至于談到鄂溫克人的真實感受，只有那些整日與馴鹿群相伴，每天掛念著馴鹿頭數的鄂溫克人的話語才具有代表性。社會公眾所關心的如何維護文化的多樣性，如何保護使鹿鄂溫克這一僅有200多人的弱勢群體，如何評價那些以主流價值觀改造他者的強制性行動，確實需要一段時間去反思和驗證。所要記取的是，應當全力避免人類學家所告誡的：不要將邊緣群體當成社會的玩偶。

使鹿鄂溫克人的傳統生活

長期以來，狩獵是使鹿鄂溫克人賴以生存的主要生產生活方式，是他們在嚴酷的自然環境制約之下，順應自然的一個必然選擇。

數百年來，使鹿鄂溫克人在大興安嶺北麓拓展了廣闊的活動區域，他們以激流河以北為中心，包括激流河、阿巴河、烏瑪河、茂河、阿爾巴吉河、洛喬普河、古浪河、克波河、杜林河以及阿瑪扎爾等河，在南北約410公里，東西約800公里的森林地帶開辟了一個天然獵場。另一個狩獵中心，在激流河以南，主要河流有金河、上烏利吉其河、特吉木坎河、色勒木坎河、功河、達烏魯河、阿牙斯卡河、額魯根河、他拉河、得爾布爾河、根河、甘河以及西卡鈴河，這片區域南北約190公里，東西約800公里。使鹿鄂溫克人為這里的山川河流逐一命名，諸如至今仍在使用的莫爾道嘎、烏瑪、金河、牛爾河、阿龍山、滿歸、奧科里堆山等諸多名稱，都是鄂溫克語的漢文譯寫。

在大興安嶺北麓這片生長著環北極植物群落的泰加林中，野生動物的種群數量可觀，主要經濟類動物有：馬鹿、駝鹿、狍子、野豬、熊、獐、猞猁、水獺、紫貂、松鼠等，為使鹿鄂溫克人的狩獵生活提供了充裕的資源。

按照傳統習慣，鄂溫克獵人稱冬季為“打松鼠的季節”。

獵取松鼠與鄂溫克人的經濟收入有著最密切的關系，也是冬季的一項重要生產活動。在鄂溫克人的記憶中，早在數百年前，松鼠皮就成為皮貨商青睞的獵產品了。在一段時間里，鄂溫克獵人同俄國皮貨商打交道，后來，同內地的商人以貨易貨。在獵產品的交易過程中，松鼠皮一度成為貨幣的代名詞和一種獨特的價值衡量標準。松鼠皮為獵人換回了糧食、鹽、茶、酒、布匹等生活必需品，還有槍支和彈藥。

整個冬季，獵人們為獵取松鼠而奔忙。他們牽著馴鹿從這一片林子，搬到那一片林子，追逐著松鼠的印跡在森林里遷徙。一個獵手首先需要掌握的本領就是在雪地上跟蹤松鼠的印跡，他需要準確地判斷出松鼠在樹梢上蹦跳著躲避的去向。受過特殊訓練的獵犬，也成為一些獵人獵取松鼠時的幫手。一個獵人在整個冬季獵獲的松鼠數量可觀，獵手拉吉米曾在20世紀70年代的冬季，創下了一天獵獲70多只松鼠的記錄，那一年冬季結束時他獵獲了一千多只松鼠。

鄂溫克人獵取松鼠的生產活動，一直延續至20世紀80年代，隨之偃旗息鼓了。這項特有的生產活動終止的根本原因，乃是大興安嶺林區的采伐進入了高峰期，大量的基礎母樹被砍伐殆盡，尤其是松樹籽和偃松松果成為市場收購的對象，蜂擁而至的人群將一年一季的松果掃蕩一空，導致的后果是松鼠的蹤跡悄然消失。

野生馬鹿也是獵人的主要獵取對象。千百年來，馬鹿成為鄂溫克人的衣食之源，它為鄂溫克人提供了高熱量的肉食，其皮張被鄂溫克人鞣制成御寒的服裝。馬鹿還以特殊的形象進入了鄂溫克人的生活之中，融入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譬如，薩滿在鄂溫克人心目中占有特別重要的位置，而薩滿的神帽上鑲嵌的則是模擬馬鹿的多叉犄角（鐵制品），薩滿神帽上犄角的枝杈越多標志著薩滿的法力越大；薩滿的神鼓是用公鹿的皮繃制的；薩滿的法衣也是由鹿皮鞣制的。另外，鄂溫克人越冬的帳篷，通常也用鹿皮制作。細說起來，一個成熟獵手一年四季的著裝是離不開鹿皮的。鹿皮具有柔軟、耐磨、輕便的特性，與犴皮相比較有著明顯的優勢，所以為鄂溫克獵手們所喜愛。總括起來說，千百年來，馬鹿，也包括駝鹿，成為鄂溫克人的衣食之源，并融入他們的精神世界，成為塑造其心靈的觀照物。

鄂溫克獵人掌握了野鹿的生活習性，按照野鹿的習性創造了多種多樣的獵取野鹿的方法。譬如，早春時節冬雪消融，山陽坡上的嫩草搶先返青泛綠，野鹿被嫩草的芳香吸引來此啃青，獵手趁機悄悄貼近將其獵獲。獵手們還利用野鹿喜歡舔食堿地的習慣，潛伏在林中的堿地旁獵取野鹿。在秋季野鹿發情的時節，鄂溫克獵人用鹿哨惟妙惟肖地模仿野鹿的鳴叫，被引誘的野鹿常常傻乎乎地闖到獵人眼前。這是鄂溫克人智慧的體現。

大約在一百年前左右，獵人們才認識到鹿茸是一件值錢的東西。從那時起，一年之中獵取鹿茸成為頭等重要的狩獵活動。而獵取鹿胎的時間也不算太長，實際上這是一種與鄂溫克人的傳統文化相悖的狩獵活動，只不過獵人由于對生活必需品的物質渴求而屈從了內地市場的需要。作為常識，普通的讀者都會知道，鹿茸、鹿胎，包括熊膽、麝香，乃是內地中醫歷史以來渴求與青睞的貴重藥材，這些藥材通常是經過皮貨商的手轉換成商品的。進而可以得知，一個獵人的獵槍瞄準什么，實際上已被皮貨商，或者說被內地市場所刺激、所左右。獵手與皮貨商之間久已存在的商品關系早已沖破了所謂的“封閉社會”，其社會形態也難稱其為“原始”了。獵手們最初使用火槍及槍彈的時間，無疑要早于人們的想象。

大興安嶺野生馬鹿種群大幅度消失的年代，可以框定在20世紀80年代前后那一時段，那是一個令人憂傷的起始點。從那時起，林區的公路網建設基本完成，一條條公路成功地延伸到人跡罕至的邊遠之地，為砍伐林木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但是，由于社會管理能力的極端低下，這一便利的交通網同時為偷獵者所利用，他們猖獗一時，隱身在茫茫林海，來去無蹤。偷獵者攜帶裹著鹽末的劇毒藥丸，漫山遍野尋找野鹿的覓食點，將一群群野鹿藥死，在山谷中撇下了堆堆白骨。

野生馬鹿成了偷獵者濫殺的對象，他們盜獵鹿茸是為了在內地的中藥市場賣個好價錢。從那時起，連野鹿的蹤跡也難以尋覓了。

雖然說，鄂溫克獵人的生產活動在某種程度上也被內地的市場所左右，但鄂溫克人在森林中創造的傳統文化仍發揮著主導作用。鄂溫克人生活在大自然的懷抱中，確立了一種依附與順從大自然的生存姿態，他們對大自然深懷敬畏，族群整體遵從一種儉樸的生活態度，并以傳統文化及習俗約束獵手的行為，倡導保護母獸和幼崽，唾棄盲目濫殺野獸的沖動。由于千百年來形成的遷徙與游動的生活習慣，鄂溫克人不愿為任何一種形式的物質所累，習慣于輕裝簡從，順其自然成為鄂溫克族文化價值觀的核心。一句話，森林里的鄂溫克人長期以來以一種最低需求的生存方式與大自然和諧共處，遵從了森林里周而復始的自然節律。

在鄂溫克獵人如何對待熊的態度上，能夠分析出他們面對外在大自然所采取的虔誠、謙卑、真誠的態度。

獵人對熊懷有一種矛盾的心理。在鄂溫克人心中熊是威猛的，他們因此而心懷敬畏。同時，為了生計又不得以而獵殺它。如何擺脫這種相互矛盾的心理狀態，鄂溫克人進行了多方面的嘗試。

在鄂溫克人中間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傳說中稱，過去熊也是人，同人一樣也有拇指，它拿起棍子能打死人。上天知道了，不許熊害人，所以去掉了它的拇指，讓它拿不了棍子。又傳說，有一次上天讓人和熊比力氣，結果人拿不動的石頭，熊不但能拿動，而且能扔到很遠的地方，所以切斷了它的拇指。這些傳說很有意味，傳說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獵人從體能角度對熊懷有敬畏；二是將熊（包括其他野獸）視為與自身等同的生命體。這兩點融合成為鄂溫克人所遵循的古樸觀念。

從歷史角度看，鄂溫克人回避與熊的盲目沖突，而是在特定的季節有準備地集體獵殺熊。通常，獵人是在冬季發現熊蹲倉的地點后，組織幾個獵手共同獵熊的。獵熊時，先用木棍交叉封住洞口，近距離將其擊殺。其實，鄂溫克人獵熊的目的是明確的，因為熊身上那層厚厚的脂肪是無可替代的越冬食品，足以讓整個營地的人填飽肚子，在嚴冬中御寒。所以說，那是一項重要的狩獵活動，常常關系到一個營地的人能否熬過寒冬。

既然在精神層面賦予了熊與人對等的位置，鄂溫克人又如何來解決將其殺戮，食其肉、吮其脂的內心苦痛？

有關獵熊的習俗顯然十分古老。獵人們獵到熊時，把割熊肉的獵刀不叫獵刀，而叫“刻爾根基”（什么也切不斷的鈍物）；打死熊的獵槍，不稱其為槍，而叫“呼翁基”，是一件吹奏器（打不死任何野獸的工具）；打死熊后，不說打死了熊，而是說“熊睡著了”，并且要說“不是鄂溫克人打死了你，是俄國人打死了你！”另外，煮熟的熊肉一定要大家坐在一起吃，吃熊肉前要學著烏鴉“嘎！嘎！”地叫。對于熊的遺骸也要認真地安葬，安葬方式與鄂溫克人古老的葬俗相類同，就是將其遺骸懸掛在兩棵大樹之間進行風葬。

有些學者將鄂溫克人對待熊的特殊態度及獨特的習俗，視為一種圖騰崇拜活動。其實，如果鄂溫克人真將熊視為自己的祖先圖騰，那是不可能將其獵殺的。

總括起來講，鄂溫克人將森林里的野獸視為自己的衣食之源，并在內心賦予其幾乎與人等同的尊貴地位。與其相伴的是，那一隨時隨地顯現的內在沖突（敬畏之心與恐懼感），實際上起到了自我限制的作用，以一種內在的力量克制獵手濫殺野獸的欲望，從而維護了自己的衣食之源，使其種群保持自然繁衍的平穩節律。

千百年來，鄂溫克人就是在這樣的基點上創造了自己的森林狩獵文化，以這樣的行為方式保持了與外在自然的平衡與協調。只是在近二十年以來，使鹿鄂溫克人的森林狩獵文化傳統，才被無法躲避的外力撕成了碎片。

鄂溫克人傳統生活的另一重要支撐點是馴鹿飼養業。

馴鹿是一種生活在環北極圈苔原地帶的寒帶動物。生活在大興安嶺北麓森林中的數百頭馴鹿，是世界上地理位置分布最靠南的馴鹿種群。

從使鹿鄂溫克人的歷史傳說中分析，鄂溫克人是野生馴鹿的早期馴化人之一。鄂溫克人把山野之中的野生馴鹿稱為“索格召”，“索格召”的種群在西伯利亞勒拿河源頭的森林及苔原凍土地帶有所分布。傳說中稱，很早以前有八個獵手在林中打獵，捉住了六只“索格召”的崽兒，他們把這些鹿崽兒帶回營地，搭起欄桿，用“恩靠”（苔蘚）喂養，這些鹿崽兒就成了今天鄂溫克人飼養的馴鹿。

鄂溫克人究竟于何時開始馴養野生馴鹿，一直是個未解之謎。實際上，這一問題與鄂溫克族群的早期歷史及民族遷徙有著直接關系。鄂溫克人抵達貝加爾湖及其周邊地區的時間，大約在1000多年前，很可能從那時起，鄂溫克人開始了與野生馴鹿的接觸。如今，在使鹿鄂溫克人的古老傳說中，有關馬的傳說講述的相對完整，那是遺存下來的使鹿鄂溫克人馴養馬匹的集體記憶。由此可以推知，使鹿鄂溫克人在接觸野生馴鹿之前，已掌握了馴養馬匹的經驗，只是為了適應新的生存環境而有所割舍，開始了野生馴鹿的馴化。

千百年來，馴鹿成了鄂溫克人不可割舍的生存伙伴，成為他們生產生活的重要部分。馴化之后的馴鹿，變成了鄂溫克人在森林中遷徙的惟一的交通工具。鄂溫克獵手牽著馴鹿在森林里游獵，獵獲的獵產品要馱在馴鹿背上運回營地。而鄂溫克人營地的遷徙，也要依靠鏈成一隊的馴鹿來馱運。至于同皮貨商兌換糧食等生活用品，更需要牽上馱滿獵產品的馴鹿隊遠距離地跋涉了。當然，離不開馴鹿的還有營地里的老人和孩子們，每當營地搬遷之時馴鹿是他們最好的坐騎。

馴鹿奶是鄂溫克人的日常飲品，它是森林里的鄂溫克人攝取維生素和蛋白質的主要來源。

從傳統的觀念來看，鄂溫克人的財產觀念十分淡薄。在他們眼中最為看中的應該說是獵槍和馴鹿了。如同鄂溫克獵手所言：“我們在山里游獵，除了靠獵槍，還靠馴鹿，缺了一個也不行。”所以說，馴鹿在鄂溫克人心中占有特別重要的位置，兩者之間建立了一種互為依存的依賴關系。在鄂溫克人的日常生活中，馴鹿的身影映照在方方面面，諸如在新人舉行婚禮的過程中，馴鹿是最尊貴的聘禮。而在營地的薩滿祭祖驅魔的活動中，馴鹿則是不可替代的祭品。如有畸形的馴鹿胎兒降生或仔鹿不幸夭折，獵人們則認為是馴鹿的祖先來看望它的子孫，因此要以特別的方式對待，他們會認真地收斂仔鹿的尸骨，在其四肢系上彩帶，然后放置在特地搭建的木架上，使其頭朝東方，靜靜地送它遠行。

馴鹿常年以采食森林中的“石蕊”為主。“石蕊”是地衣類植物，也被稱為“馴鹿苔蘚”，鄂溫克人稱其“恩靠”。“馴鹿苔蘚”主要分布在森林中濕潤、潔凈的山谷及地勢較高的河源地帶，它具有生長周期長、分布面廣的特點。馴鹿采食“石蕊”的習性，決定了其種群在森林中的游動性，種群的繁衍也需要相對廣闊的空間。

鄂溫克人飼養馴鹿的方式是以自然散放為主，完全遵從馴鹿的特有習性，任其自由自在地在林中覓食，只是在需要的時候不定期地將鹿群從林中攆回。馴鹿的主人在鹿崽兒降生之后，就將其拴在營地的木柵欄里，給它戴上籠頭，佩戴鈴鐺，讓它熟悉母親的聲音并記住它所傳遞的鈴聲，幫它有節制地吮吸母乳，同時熟悉主人的氣味。鄂溫克人與成年馴鹿親近的方式是經常地給它們喂鹽，每當主人給鹿群喂鹽時，溫順的馴鹿噘著嘴巴，伸著舌頭，發出渾厚的叫聲，它們把主人圍在中間，爭相在她的身上吻來吻去。

如同蒙古牧人熟悉自己的馬群，鄂溫克人要為自己的每一頭馴鹿命名。命名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充分表現了馴養者的想象力和鄂溫克民族專用語言的豐富性。通常的命名是根據馴鹿的體態顏色、年齡特征、性格特點及特殊經歷進行的。一名鄂溫克婦女能輕松地辨認出鹿群中的每一頭馴鹿。為了讓鹿群躲避蚊虻的叮咬，每當夏秋季節，鄂溫克族婦女最操心的一件事是為鹿群攏起一堆堆蚊煙。

在森林中，馴鹿的天敵是出沒無常的狼群。為了減少野狼對鹿群的威脅，獵手采取各種古老的辦法與狼斗智，只是到了20世紀70年代，才開始借用毒藥的力量謹慎地獵殺靠近馴鹿的惡狼。這種情況直至20世紀90年代，有了根本性的轉變，森林里出沒無常的偷獵者漫山遍野撒下的套子，替代了狼群而一躍成為馴鹿群最大的威脅，也成為令鄂溫克人最焦慮、最痛苦的心頭之恨。

十多年前，鄂溫克人飼養的馴鹿頭數曾接近過1000只。目前，已在700只上下徘徊，馴鹿頭數下降的頹勢是無法掩飾的。尤其近兩年中，發生的一些事情對鄂溫克人傳統生活的延續及馴鹿飼養乃是沉重的打擊。

簡而言之，狩獵是鄂溫克人千百年來所依賴的生活方式，它是構筑在對大自然依附與順從的前提之下的。當大自然失去往日的風采，當森林被砍伐得滿目瘡痍，當偷獵者的腳步踏遍每一片林地，鄂溫克人的傳統生活也就失去了基本的保障。勢單力薄的使鹿鄂溫克人無力抗拒嚴酷的現實，其生存最大的依賴只能轉向他們所飼養的馴鹿，其實這一轉變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成定局。飼養馴鹿，自然成為森林里鄂溫克人的生存希望，成為他們的心靈慰藉，成為他們延續文化傳統的惟一通道。

所以說，在21世紀之初，有人面向全國觀眾揮臂高喊：“最后的狩獵部落”，他們“走出了大山，遷入了新居”如何如何，利用邊緣群體的生存困境制造新聞效應。時至今日，不知這些新聞事件的制造者是否意識到，在全新的時間框架中，“最后的狩獵部落”這一詞語早已失去夸示性、特異性內涵，已變成一把符號利器，其鋒利的刀刃直插使鹿鄂溫克人的胸口。符號利器給某些人帶來了快感，卻在鄂溫克人的心中留下了憂傷。

瑪麗婭·索的訴說

2005年9月11日，我陪同《人與生物圈》的編輯來到瑪麗亞·索馴鹿飼養點，對瑪麗亞·索本人進行了錄音采訪。

這個馴鹿飼養點位于阿龍山林業局東南方向大約50公里處，一條簡易公路抵達這里。

瑪麗亞·索常年與馴鹿相伴，按傳統的方式飼養著自己的馴鹿群。她神情疲憊，臉上少見笑容，對外來人懷有戒意，但不失鄂溫克人寬容和好客的風度。幾經勸說，她終于開口說話。她語調低沉，常被各種瑣事打斷。看得出來，她抑制著心中的憤懣，擺脫不掉一種憂傷的情緒……

我在激流河邊出生。就是這條激流河，我從來也沒離開過它。今年，我快80歲了。小時候，我家的馴鹿少得可憐，只有1頭。每次搬家的時候，大人背東西，孩子跟在后面，從這片林子走到那片林子，不管是下雨，還是下雪，那些情景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僅有的1頭馴鹿真是我們家的寶貝。

我爸爸是非常好的獵手。每次爸爸打著野獸，孩子們就去背肉，我們是吃肉長大的。我們兄妹10個，就我一個女孩兒。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了。我從小就盼著有那么一天，馴鹿的頭數能一下子多起來。

從能牽鹿開始，我就跟著父母出去打獵，幫著喂鹿，給大人們架火，打水，煮肉。后來又學會做鞍子、做鞋、熟皮子……現在還能做這些活兒的人不多了，也就是我和巴拉杰依了。我現在用的針線包、樺皮“邦克”（盛碗筷用的盒子）都是我20歲出嫁時的嫁妝，姑姑做給我的。為了做“邦克”，爸爸特地為我剝了厚厚的樺樹皮，一直到現在我還在用。我都這么老了，看見這些東西還能想起我的家里人來。爸爸給我做嫁妝的那些器物上的花紋，都是用骨頭一點一點砸出來的。一次也就能敲出一個眼兒，里面用的是樺木片，輪廓是爸爸整的，花紋和皮帶子都是姑姑給做的。出嫁的時候，家里給了我6頭鹿做嫁妝。家里一共也就有十幾頭鹿，在當時已經算是相當好的了，好多姑娘都沒有鹿做嫁妝的。

我男人比我大20來歲，是爸爸做主把我嫁給他的。他叫拉吉米，非常能干，是個有名的獵手。他能找馴鹿，很顧家，還聽話。

年輕時我跑得可快了，抓小鹿的時候，我跑得飛快，連男人都佩服。有的小崽出生不讓人碰，瘋跑一氣，我就能追上，猛地抓住后腿拴好，等把大群趕回后再去取回來。40多歲時，是我的鹿最多的時候，多得怎么抓都抓不過來，眼睛能看到的范圍內都是鹿，什么樣的小崽都有，它們身上的花紋也都不一樣。我跟小鹿賽跑，最后還是把它攆回來。每當下多多的小鹿羔的時候，就是我覺得最幸福的時候了。

以前搬家根本不用車，東西綁在鹿背上，一趟就搬過去了。有了馴鹿，鄂溫克人才能過得踏實。每次搬家15頭鹿就差不多了。人騎的鹿打頭，糧食、撮羅子（鄂溫克人居住的一種傳統的帳篷）、衣服等等都叫馴鹿馱著。有一年雪災，雪有一人深，馴鹿在雪里走，只露一個小尾巴。人就把樹伐倒，讓鹿吃樹干上的苔蘚，就這樣，一頭鹿都沒有死。那時我8歲，所有的人都穿著雪板走，雪板是用樟松、樺木做的。那個冬天很長，差不多小半年的時間。雖然那時馴鹿很少，但是為了鹿，就得不斷地找苔蘚，不斷地搬家。

人會懶得干活，馴鹿就不會懶。以前沒修公路的時候，外地來了客人，我爸爸就牽著馴鹿去一個叫十八站的地方，領著他們把獵點挨個地轉。我的馴鹿可以自己漫山遍野地走。為了找馴鹿，我曾經在林子里走過好幾天。現在苔蘚少了，馴鹿走得更遠了，苔蘚也沒了，想要搬家，但是沒有好地方去了。

除了打獵，過去的人從來不殺馴鹿，也不吃，就算有些死了，被野獸禍害了，也都不吃。那個時候獵物非常多，自己想吃什么就去打，一會兒就打回來了。有槍就有了武器，什么都能辦到。帶著槍出去，一天，什么都能打到。原先，馴鹿死了都是風葬，舍不得讓它爛了。看到在外頭死的馴鹿，就是病死的也都要風葬，做個架子把它擱到上面去，為的是不讓它爛了或被別的野獸吃了。這些年才開始吃馴鹿了，但是我現在也不吃馴鹿肉，自己家養的東西怎么能舍得吃呢。

每年春天開始接羔，五六月份，馴鹿就產羔了，這個季節，女人們都非常忙，雖然很忙很累，但是很開心。每天都要出去找鹿，看看這個鹿下了什么樣的羔，花的啦，黑的啦，非常開心，牽著大鹿走，小鹿羔子就在后面跟著。剛生下的小鹿羔子，人不能碰它抓它，要不然它媽媽就覺得它被弄臟了，有別的味道了，會不要自己的孩子。馴鹿就是自己在林子里走，隨便哪里都能下羔，人就到處去找。有的過幾天以后，大鹿就領著小鹿回來了，這個時間最忙的就是找鹿。

找鹿要看鹿往什么方向走了，沿著蹄印去找。一路上什么都能看到，榛雞、熊、兔子，秋天能看見灰鼠子。帶著列巴背著槍走，在路上能打到啥就吃啥。打到獵物時，就要找著馴鹿給馱回來。找馴鹿找不到是不回去的，晚上就在林子里攏一堆火，就這么過夜了，打獵也是這樣，找馴鹿也是這樣。找馴鹿的活兒是男人也做，女人也做的。

以前搬家，都是看哪里獵場好，主要是找灰鼠多的地方搬，還要有水，有燒柴。那時候林子好，灰鼠有的是，冬天我們一邊搬家，一邊打灰鼠，用灰鼠皮換吃的用的東西。我姑姑一天打過30只灰鼠，她也打犴。那時候，不管男女都能使槍。說起來，狩獵離不開馴鹿，冬天雪深的時候，騎著馴鹿去打灰鼠。我有一頭坐騎，它很懂我的心思，我攆馴鹿的時候騎著它，木棍朝左邊指，它就朝左邊拐，木棍朝右邊指，它就往右邊拐。當初，為了馴服它，我的腰都摔傷了。我馴的馴鹿，不管多深的雪都陷不住它。

夏天搬家的時候，一定要選有“拉布卡”（一種苔蘚）的地方安營，只要有煙，瞎虻、蚊蟲、小咬就不來了。在森林里我們用火十分小心，從來沒有著過大火。出去狩獵的時候，也要有人專門看著火的。不抽煙當然也是為了防火。以前老一輩人抽煙袋鍋，那種煙袋鍋不抽自己就滅了，又防火又省煙。點蚊煙的時候是用一種叫做“拉布卡”的苔蘚來薰的。煙越大越好，還能防火。真著起來的話，用水澆不趕趟，用那種苔蘚一下就壓滅了。

有一次，我們要搬家，選好地點以后，就回去牽馴鹿，路上遇到了熊，一巴掌就拍死了一頭鹿。我們開了槍，很害怕，子彈從狗的鼻子前面過去，把狗嚇得夠嗆，但是熊一點都不在乎。當時我們只有三顆子彈，把熊打倒了，但是不敢過去，就繞開路回到獵點上，把鹿牽回來。當時馴鹿還在那兒呆著呢，第二天我們再去看熊，已經不見了，應該是走了。就那一次看到，熊把鹿拍死后還要埋在土里。那只被拍死的馴鹿就是我的。

馴鹿有病了的時候，咳嗽了，我們就要熬一鍋草藥，挨著個喂給它們喝，不咳嗽的也喝，特別管事。歲數大有經驗的獵人都知道用什么藥。馴鹿有時也能自己在林子里找草藥吃，吃苔蘚和蘑菇之外，也吃樺樹葉、嫩草、節骨草。它吃的草挺多，自己就能挑出來吃什么不吃什么，吃得最多的還是苔蘚，秋天最愛吃的是蘑菇。

早先，鄂溫克人打獵要在堿場下地箭，野獸來舔堿就被地箭射中。這樣常常把野獸打傷。夏天，要劃著樺皮船去河里叉魚，河里的魚很多。那時候，家家都有魚叉，魚叉是用自己的小鐵匠爐打的。在我的記憶里，我們一直有槍使，男人們也常用地箭打野獸，用魚叉叉魚。阿龍山有巖畫的地方，那個河灣里有個“赫暈”（深潭），冬天，你一鑿開冰，魚就一條條往上蹦。

孩子大概10歲的時候，就開始漫山遍野跟著大人去打獵，能找到灰鼠，特別高興。我頭次打獵打的是灰鼠。鄂溫克人把冬天叫“打灰鼠的季節”，整個冬天鄂溫克人都在牽著馴鹿搬家，哪兒有灰鼠就搬到哪里。20多年前，有一次獵狗把一頭野鹿圈住了，在林子里叫個不停，當時我們正在搬家的途中，我丈夫拉吉米說：“你去吧。”我就過去用小口徑槍把這頭鹿打倒了，我打了四槍。

從我記事起，鄂溫克人就使用“別日丹克”槍，還有“烏日木格得”單子槍。后來，也有了“九·九”“七·九”，也有日本人的“三·八”。解放后，共產黨給了“七·六二”“半自動”。我們用的獵槍基本上都是自己買的，毛主席在的時候，還給我們發了槍，大家都有，自己買子彈。也用灰鼠皮從俄羅斯人手里換。最好用的槍還是半自動。

過去我們人心齊，也不生氣，過得很愉快。那時候有個鄉長，特別關心我們鄂溫克獵民，有點啥事就到我們山上，跟我們一塊吃一塊住，一塊搬家、找馴鹿。以前逢年過節當官的都來看我們。1992年政府給每家都發了一頂新帳篷，包括現在的鐵皮爐子，這種棉帳篷比撮羅子好，熱得快，保溫。撮羅子容易把被子燒著。現在這樣的帳篷已經用了十幾年了。

我們就是這樣打獵、放馴鹿，過了一年又一年。過去，打獵、放馴鹿的地方挺大的，方圓上千里……一直到黑龍江省呼瑪縣境內都去過。不管多遠的路，我們都牽著馴鹿走。過去，到處都有犴、鹿、灰鼠子，現在不一樣了，到處都有人，到處都有偷獵的人。這才過去幾年呀，可現在我們連自己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放自己馴鹿群的地方也沒有了！現在，還把我們的槍收了，就像把我們的飯碗打碎了……

大興安嶺的這些公路、鐵路，開始的時候都是鄂溫克人帶路修的。那幾年，所有的鄂溫克獵手都去當向導，女人留在家里照看馴鹿。修路的都是鐵道兵，他們對人都挺好。那幾年，我接待了好多漢人，（就是）記不住漢人的名字……

要說搬遷，我心里真難受。鄂溫克人過去搬遷的次數不少，從奇乾鄉搬到了阿龍山，從阿龍山搬到了敖魯古雅定居點，現在又從敖魯古雅鄉搬到了根河定居點。這幾次都不是鄂溫克人自己想要搬的。要說那幾個地方，還是敖魯古雅好，村子周圍的林子沒被破壞，村邊的河里還有魚，那里的風也不大，燒火也能找到木柴。根河的定居點就不一樣了，周圍的樹都沒有了，風也挺大，你干脆找不到燒火的木柴……特別是沒有馴鹿吃的東西，沒有“奧靠”（一種馴鹿覓食的地衣）。那兒一點也不好！前幾次搬遷，對鄂溫克人影響不大，這次影響可大了。我在那兒的房子里待過幾天，那房子的暖氣一點也不暖，它能趕上生的火暖和嗎？夏天，我在那房子里躺著腿就疼，玉蘭的孩子上山來的時候一直咳嗽，她上山待幾天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馴鹿沒有吃的東西。你說在城市邊上能有“奧靠”嗎？沒有“奧靠”馴鹿能活幾天？一個人連這點道理都不知道？我不知道當官的腦袋是怎么想的，把一大群馴鹿放在圈里去養，馴鹿是草地上的馬嗎？它和牛一樣嗎？搬遷之后，到底死了多少馴鹿？這些有人過問嗎？有人給你賠償嗎？沒有！

我們的馴鹿點沒有搬。從古至今，鄂溫克人就沒在離城那么近的地方養馴鹿，馴鹿根本就離不開林子，這個事小孩兒都知道！馴鹿離人群越遠越好。這里的人以為我們也跟著搬走了，看見我們還在這里他們很吃驚，說：“你們怎么沒搬走？”誰也不知道他這話的意思，可過些日子就明白了。這些偷獵的家伙以為我們全搬走了，重新把他們的套子下了一遍。我們的馴鹿遭殃了，一下子有20多頭馴鹿被他們的套子弄死了……那真是慘吶，我真沒法兒說……一堆堆白骨！這是去年的事情，也就是2004年發生的事情。

獵槍也在這一年被收走了，是阿龍山的警察帶著搜查證收走的。獵槍被收走后，熊到我們點來的次數就多了，它就在馴鹿點附近轉悠，弄死了兩頭鹿，還把一頭鹿的脊背抓傷了……沒有槍你就對它沒辦法，嚇都嚇不跑它。山下派出所的人來了，他們拿著槍蹲了幾天，什么也沒看見。從那以后，馴鹿群就跑遠了，不再回來了。我們的人找了好幾趟，在林子里空著手走了七八天，怎么也不能把馴鹿群攆回來……你們看，外面的馴鹿只剩下一半了……我們搬了幾次家，離開了被熊糟蹋的那片林子，這也不管事，馴鹿群還是不敢回來。

這是怎么啦，真是怪呀！那些山下的人怎么就不想一想，他們待的根河、莫爾道嘎、金河、阿龍山、滿歸，這些名字都是誰給起的，不是鄂溫克人起的嗎？我們在這些地方、在那些林子里生活了少說也有幾百年，那時候有誰呀？從解放那天起，鄂溫克獵手就是護林員了，哪兒被雷劈了，哪片林子著火了，還不都是鄂溫克人走上百里的山路下山報告的，還領著人在林子里打火……再說這些公路，沒有鄂溫克人用馴鹿幫著馱東西、當向導，他們修得好嗎？他們怎么這么快就把這些都忘了呢？到底是誰把林子里的樹都放倒了、砍光了？是誰跑了火，把林子一燒就是10天、20天？是誰在用毒藥藥死野鹿，還有犴？是誰用套子把林子都圈起來，一點點的把野獸弄死？怎么就沒有人說這些呢？

現在，我們怎么連自己放馴鹿的地方都沒有了，走到哪兒都要被人管……我們還要攥著兩個空拳頭在林子里找馴鹿，連自己的生命安全都保證不了。難道，我們還要重新拿起弓箭去攆走那些熊嗎？這樣，連那些偷獵的家伙都要笑話我們了，他們手里還握著鐵家伙呢。幾天前，就有人拿著槍，在我們住的地方打我們的馴鹿，槍響的動靜都聽見了，我們的馴鹿也被偷著裝上車拉走了。這些怎么就沒人能管？一下子套死了那么多馴鹿，怎么就沒人來問一問，沒人來關心我們……這是怎么啦？可你耳朵里聽到的都是謊話，那么多的謊話！

我一個人的時候很寂寞，覺得被別人忘了，來人了雖然很高興，可他們老一個勁兒地拍照片，弄得我都不知道該做啥了。你們從很遠的地方來看我，說明我這個孤老太太還是有人關心著。現在最緊要的事就是給馴鹿劃出個地方來。

我就是不會說漢話，有這么多的話憋在心里說不出來。但是，我要用最有力量的話，要回屬于我們的森林，還有我們自己的獵槍……

一想到鄂溫克人沒有獵槍，沒有放馴鹿的地方，我就想哭，做夢都在哭！

（根據瑪麗婭·索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