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夏商文化分界;夏遺民文化;遷夏社;封夏公
【摘要】在夏商文化分界的討論中,“夏遺民文化”的提出引人注目。這種觀點雖然主張夏商文化分界于二里頭三、四期之間,但同時認為二里頭文化一至四期皆為夏文化,惟第四期是進入商初的夏文化。這種觀點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提出,到如今不乏響應者,還有專家將其提高到理論層面加以研究,可見其影響力之大。本文作者認為,這一結論不但與事實不符,而且缺乏理論依據,商湯滅夏的時間應在二里頭文化四期末,二里頭四期文化并不是夏遺民文化,夏商文化的分界在二里頭文化四期末至二里岡文化下層早段之間。
學界關于夏商文化分界的爭論,并不因為《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的公布而結束。就二里頭遺址而言,目前學界存在以下四種不同意見:1、分界于二、三期之間;2、分界于三、四期之間;3、分界于四期早段與晚段之間;4、四期以后才是夏商文化分界[1]。對于第二種意見,其中有的學者并不是主張三期以前為夏文化,四期開始為商文化,而是主張一至四期全部為夏文化,惟第四期是進入早商階段的夏文化,他們稱之為夏遺民文化。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就有學者提出了這一見解。如田昌五先生說:“我認為該遺址(引者按:指二里頭遺址)的一、二、三、四期均屬夏文化。惟第四期當在夏朝滅亡之后,絕對年代應是商初。”[2]近年出版的由考古界專家撰寫的《中國考古學·夏商卷》延續了這一見解。著者認為:“二里頭文化主體是夏文化,惟其第四期(至遲晚段)已進入商代早期,它的特征以繼承二里頭一至三期傳統為主流,又吸收了部分商文化及少量岳石文化因素,應視為商代初年的夏遺民遺存。”[3]“夏朝滅亡后一段時間,二里頭遺址范圍內仍有夏族人在那里居住。故此,我們認為二里頭四期至遲其晚段應是商代初年夏遺民的遺存,或稱‘后夏文化’。”[4]這一見解在學界不乏贊同者,有專家還將其提高到理論層面加以研究,可見其影響之大。然而這一見解是值得商榷的。筆者現將自己不成熟的意見寫出來,向各位專家請教。
《逸周書·王會解》記周成王成周大會:“堂下之右,唐公、虞公南面立焉;堂下之左,殷公、夏公立焉。”其中唐公乃唐堯之后,虞公乃虞舜之后,殷公乃殷商之后,夏公乃夏禹之后。在這里,夏公當作貴賓被邀參加盛會,是否說明夏族人在當年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了呢?當然不是,這只要看一下殷商亡國后殷民的遭遇便可了然不惑。首先,先秦時期的分封既“授土”又“授民”,所授之民的主要來源是亡國之民,因為亡國之民的身份只是勝利者的戰利品。比如周克商后,就曾以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封伯禽于少之墟,以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氏、樊氏、饑氏、終葵氏封康叔于殷墟(《左傳·定公四年》)。其次,被遷往他處,受專人治理。如“成周既成,遷殷頑民”(《尚書·多士序》;“三亳阪尹”(《尚書·立政》)。
關于“三亳阪尹”,學界有不同理解,需要多說幾句。“三亳阪尹”,是指三分亳地之民,遷往三個地方分別進行管理——這里所說的“亳地”實即名亳的晚商都城。東漢鄭玄就是這樣解釋的:“湯舊都之民服文王者,分為三邑,其長居險,故言阪尹。蓋東成皋,南轅,西降谷也。”(《尚書正義》)呂思勉先生對這三地有考證:成皋,漢縣,后之汜水(今屬河南滎陽縣);轅,山名,在今河南偃師縣東南;降谷,即《后漢書·郡國志》谷城縣之函谷[5]。應該說鄭玄的解釋切合《立政》文義。而晉皇甫謐以為:“三亳,三處之地,皆名為亳。蒙為北亳,谷熟為南亳,偃師為西亳。”(《尚書正義》)并把這三地指派為商朝開國之君商湯的三個都城(《帝王世紀》),這與《立政》文義已經毫不相干。總之,“三亳阪尹”與“成周既成,遷殷頑民”,做的是同樣性質的事情:強迫殷民離開原住地,到新的地方接受異族統治。
另外,勝利者也把一部分殷民分封給殷商王族,以保證商族的祖先祭祀。成周大會上的殷公,就是剛剛被周成王封于宋的微子啟。周初的封國起初都很小,正如孟子所說:“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達于天子,附于諸侯,曰附庸。”(《孟子·萬章下》)由此可知,封給微子的殷民數量并不大。先秦是萬邦時代,國家之間的互相征伐有滅國和服國兩種方式。《逸周書·世俘解》云:“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國九十有九國,……凡服國六百五十有二。”按照《呂氏春秋·觀世》的記載,“周之所封四百余,服國八百余,今無存者矣”,所說服國的數量更多些。春秋時,僅晉獻公一代就“并國十七,服國三十八”(《韓非子·難二》)。滅國(憝國、并國)是絕其祭祀,有其土地和人民;服國是在保留其祭祀的前提下,以其為附庸。無論滅國還是服國,交戰雙方都要舉行一定的儀式,儀式的核心內容是戰敗國首先要承認自己的奴隸身份,然后聽從發落[6]。這就是說,戰敗國國民身份的改變是必不可免的事,這其中包括原身份為農村公社社員甚至貴族者,要變成隸農;而原為隸農者改換新主人,更是必然的事。
堯、舜、禹、湯、文、武是古代主流意識共同尊崇的圣人。文、武能這樣對待商族人,難道商湯就沒有這樣對待夏族人嗎?《呂氏春秋·慎大覽》云:“湯立為天子,夏民大悅,如得慈親,朝不易位,農不去疇,商不變肆,親如夏。”商湯果真能逃脫當時時代形成的法則,像一個圣誕老人那樣對待被他打敗的殷民嗎?顯然不能。請看事實。
《尚書序》云:“湯既勝夏,欲遷其社,不可。”社是祭祀土地的場所,也代指被祭祀的土地神。“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出自《考工記》,從而說明這是周朝的制度。由此我們知道,面對朝堂的左面是宗廟,右面是社壇。夏商時期只有夏社和亳社的記載。我們推測夏商時期社壇的位置,也應在距朝堂不遠的地方。這就是說,夏社就建在二里頭夏都。商湯為什么非要遷夏社呢?這一點,我們從后世商之亳社的遭遇可窺其奧秘。《春秋·哀四年》有“亳社災”,《公羊傳》作“蒲社”,云:“蒲社者何?亡國之社也。社者,封也。其言災何?亡國之社蓋掩之,掩其上而柴其下。”《禮記·郊特牲》云:“天子大社,必受霜露風雨以達天地之氣也。是故喪國之社屋之,不受天陽也。薄社北牖,使陰明也。”“亳”、“蒲”、“薄”,古相通也。由此看來,“屋之”是為了阻斷其與天地之氣的貫通,以象征其國的滅亡。而“屋之”是后世周對商之亳社的辦法,商湯當時的辦法是要“遷”夏社,——這個遷字有講究。夏朝已被推翻,哪里還是夏都?遷不過是拆除的隱晦說法罷了。“不可”說明遇到了阻力,沒有拆成。今本《竹書紀年》在湯即位的當年,有“始屋夏社”的記載。看來,商湯在夏社沒拆成的情況下,采取了“屋之”的折中辦法。我們有理由得出這樣的結論:“亡國之社屋之”的辦法,應該源于商湯。
遭遇遷夏社、屋夏社這些變故的夏族人,面對著湯為天子,果真會“夏民大悅,如得慈親”——高興得像見到親爹親娘一樣?果真“朝不易位”——就連“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也沒有發生?果真“農不去疇,商不變肆”——農人、買賣人該干什么干什么,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還說什么“親如夏”——夏桀之民視殷商人如同夏族自己人一樣親切。顯然這是癡人說夢。所謂的二里頭四期是夏遺民文化的見解,正是以這種虛擬的歷史為立論的依據。換句話說,如果不能保證夏族人按自己的方式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又怎么能保證二里頭四期文化的特征“以繼承二里頭一至三期傳統為主流”?
上引《逸周書》中提到的夏公是大禹的后代,當然也是夏桀的后代。《史記·周本紀》有武王褒封“大禹之后于杞”的記載。楊伯峻先生注《春秋·隱四年》“莒人伐杞”云:“杞本舊國,湯封之,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二曾言之,證以卜辭中有杞侯(《殷虛書契后編下》三七·五),良信。周武王克殷紂,求禹之后,得東樓公,封之于杞,是為重封,故以稱夏(見《逸周書·王會解》),猶宋之稱殷、稱商。國都初于今河南杞縣,春秋前即已東遷。”[7]
由此可知,商湯確有封夏人之事,所封何人史料缺載;但例之以周封武庚及微子啟,可以推想商湯所封也應是夏桀的宗族近支,爵位也應如周代為公爵,也就是說,他擁有“方百里”的土地,地點在杞(今河南杞縣)。夏公雖然被封,但決不可以留在原來的二里頭夏都,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夏都人或全部或部分被他帶走;即使有剩余的人,肯定也要遷往它處。這就是說,二里頭夏都不允許有夏族人居住。這樣的結果已被考古發掘材料所證實。
二里頭遺址歷次發掘結果證明,其地層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二里頭文化第四期以上凡疊壓有二里岡遺物者,皆屬二里岡文化上層,均缺二里岡文化下層遺物。上世紀70年代發掘二號宮殿時,發現了大面積“略晚于四期的地層”,發掘報告說此地層的時間上限“相當于二里岡上層偏早的階段”[8]。本世紀初對宮城城墻及宮城外道路的發掘,其第四層“出有二里頭文化三、四期遺物,為宮城東墻使用時期的堆積。年代為二里頭文化晚期”,疊壓其上的第三層“出有二里岡上層時期遺物。年代為二里岡文化晚期”[9]。二里頭4號夯土基址的地層也存在著相同的情況[10]。總之,在二里頭遺址中,二里頭四期與二里岡上層這兩個文化層之間缺少二里岡下層是一個普遍的現象。當然,二里頭遺址中也不是絕對沒有二里岡下層遺物,參與發掘工作的許宏先生說:“個別中型墓葬和青銅容器的下限可能已至二里岡下層文化早段(偃師商城第一期)。”他同時強調,“遺址中罕見相當于二里岡下層晚段的遺存,表明聚落此時全面衰敗,人煙稀少”,到二里岡上層文化早段,“二里頭遺址淪為一般聚落”[11]。
將發掘結果和上面的文獻考證結合起來,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商湯遷夏社及屋夏社,就發生在二里頭四期末至二里岡文化下層早段之間;商湯封夏公于杞,夏族人全部離開二里頭夏都,也發生在此時,只不過夏社事件在前,封夏公在后而已。在二里岡文化下層晚段,二里頭夏都已經無人居住,“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到了二里岡上層早段,才逐漸有商族人來此定居,并逐漸形成聚落。這應該是最接近歷史真實的結論。
這樣一個結論說明什么問題呢?它說明商湯滅夏的時間在二里頭文化四期末,二里頭四期文化并不是夏遺民文化,夏商文化的分界在二里頭文化四期末至二里岡文化下層早段之間。
遺民文化是存在的,但是,能繼承以前傳統主流的遺民文化是不存在的。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存在發生改變了,社會意識必然會跟著發生改變。遺民就是遺民,他之被稱為遺民,就說明他已經不是主人。遺民無論怎樣保持并表現他們的文化,有一個基本事實他們必須無奈地接受,這就是:他們的文化已經隨著原來王朝的滅亡由主流變成支流,由整體變成了局部。變成支流和局部的遺民文化,與變化前處于主流和整體地位的王朝文化,已經不處在同一平面上。處于支流地位的遺民文化,已經無力繼承以前傳統的主流。硬將支流文化與過去的主流文化并列起來,只能是人為的一廂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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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學榮、許宏:《“中國·二里頭遺址與二里頭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紀要》,《考古》2006年9期。
[2]田昌五:《夏文化探索》,《文物》1981年5期。
[3]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考古學·夏商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1頁。
[4]同[3],第45頁。
[5]呂思勉:《先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95頁。
[6]參看尚友萍:《土地所有制與中國奴隸社會》,《史學理論研究》2000年2期。
[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第33頁。
[8]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二里頭隊:《河南偃師二里頭二號宮殿遺址》,《考古》1983年3期。該發掘報告關于“略晚于四期的地層”在時間上的判斷是錯誤的,并且由這一錯誤判斷引發出一系列錯誤的結論。所謂“二里頭四期是與二里岡期下層同時的,并直接發展為二里頭Ⅴ期(二里岡期上層)”(參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二里頭工作隊:《偃師二里頭遺址1980~1981年Ⅲ區發掘簡報》,《考古》1984年7期)就是由前面差之毫厘的錯誤判斷,引發出的謬以千里的最后結論。對此,略做說明于下。
該發掘報告說:“略晚于四期的堆積,過去在二里頭遺址發現很少,這次發現這樣大面積的地層,尚屬第一次。”關于此地層的年代,該報告說:“就總體來說,它們的時間相當于二里岡上層偏早的階段。但其中M2稍晚些,而打破第三層之殘灰坑僅出的大口尊,從其形制、紋飾等方面看則顯得更晚些。”這就是說,此地層的年代為:相當于二里岡上層偏早的階段+稍晚些+更晚些。既然此地層的年代并不簡單,為什么說它比二里頭四期“略晚”呢?兩個文化層在遺址中直接疊壓,并不是在年代上直接相連的證據。1931年梁思永先生發掘后岡遺址,發現了那個轟動學術界的仰韶、龍山、殷商“三迭層”,其中龍山和殷商兩個地層就直接疊壓在一起,但它們在年代上并不銜接。在年代上并不銜接的兩個文化層在同一遺址直接疊壓,今天已是司空見慣。因此,二里頭四期地層在遺址中與“相當于二里岡上層偏早的階段+稍晚些+更晚些”的地層直接疊壓,只證明它們在年代上有先后,并不是后者比前者“略晚”的證據。作者用“略晚”一詞,有非常濃重的主觀色彩,意思是說,二里頭四期在年代上與此地層緊密相連,中間沒有缺環。基于這樣的認識,作者曾將其劃歸二里頭文化五期。又因為這個二里頭五期的時間上限“相當于二里岡上層偏早的階段”,于是就有了二里頭五期與二里岡上層同時的結論,從而也有了二里頭四期與二里岡下層同時的結論。這就是“二里頭四期是與二里岡期下層同時的,并直接發展為二里頭V期(二里岡期上層)”這個結論的由來。
二里頭文化四期果真與二里岡文化下層同時嗎?二里頭四期果真直接發展為“二里頭V期(二里岡期上層)”嗎?或者反過來說,“二里頭V期(二里岡期上層)”果真是年代“略晚于四期的地層”嗎?從目前的考古發現看,二者之間還存在著一個“二里岡期下層”,這是沒有疑問的。長期在河南從事第一線考古工作的楊育彬先生,針對“二里頭文化四期與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有一段共存時間”的觀點,結合自己的考古實踐說:“從考古發現看,無論在豫西,還是在晉南,以及在鄭州,我們只見到許多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的遺存疊壓或打破二里頭文化四期的遺存,沒有見到一例二里頭文化四期遺存疊壓或打破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的遺存。因此,看不出二里頭文化四期與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有什么共存的階段,而只存在從二里頭文化四期到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的連接關系。”(參看《夏商考古研究的新進展》,《考古》2004年9期)這是依據考古地層得出的結論,自然比依據類型學或其他途徑得出的結論更具權威性。顯而易見,如果說二里頭文化四期直接發展為二里岡文化上層,或者說,在二里頭文化四期與二里岡文化上層之間沒有缺環,這樣的命題是需要拿證據證明的;不能僅憑主觀上的“略晚”一詞,就讓二者牽起手來,然后利用邏輯推理來排比它們之間的關系。這樣得出的結論肯定是靠不住的。《中國考古學·夏商卷》明確表示,所謂二里頭五期“事實上已超出二里頭文化范疇”,并指出:“最近出版的《偃師二里頭》第一階段發掘報告,就把二里頭文化四期之后的商文化遺存,分別概括為‘二里岡下層’和‘二里岡上層’商文化的兩期。”(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偃師二里頭》,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第70頁)這就是說,《偃師二里頭》第一階段發掘報告已經承認,在二里頭四期與二里岡上層(即原報告所謂的“略晚于四期的地層”)之間,存在著“二里岡下層”這個缺環。由此看來,后來的發掘報告已經糾正了前期發掘報告中的有關錯誤。
[9]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二里頭工作隊:《河南偃師市二里頭遺址宮城及宮殿區外圍道路的勘察與發掘》,《考古》2004年11期。
[10]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二里頭工作隊:《河南偃師市二里頭遺址4號基址發掘簡報》,《考古》2004年11期。
[11]許宏、陳國梁、趙海濤:《二里頭遺址聚落形態的初步考察》,《考古》2004年11期。
〔責任編輯: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