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是生活中一種手足無措、無可奈何的難堪境地,是一種或是被羞辱、或是被掌控、或尊嚴被剝奪、或是無意識地將不得體展現(xiàn)于公眾的視野下等等。生活中每個人幾乎都有過尷尬的經(jīng)歷。但尷尬和尷尬不同,日常生活中不經(jīng)意造成的尷尬可能會讓人一時羞愧難當,但很快也就成為過去,即便成為人們善意的笑談也無傷大雅。但有些尷尬卻不這樣簡單,它可能會影響人的一生,可能會成為一個心理病灶,可能會成為一個人的形象符號。這種尷尬是生活的政治,是主體性的喪失,是被統(tǒng)治的隱痛,是權力支配下的人性惡的結果。
馮偉的中、短篇小說,集中地描述或發(fā)現(xiàn)了人在社會生活中的種種尷尬。這些尷尬的形成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但背后都隱含了生活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西邊日出東邊雨》中的張明和是一家企業(yè)的電工,在工人階級尚未落魄的年代,可以想象這個形象出眾的“帥哥”該會怎樣的風光。但事實并非如此。22歲那年他情竇初開,然后開始找“對象”,見過幾個姑娘之后陰差陽錯不了了之。偶然機會遇到了工會干事焦美美,鼓足勇氣求愛時,焦美美卻問他是不是黨員。那個年代一個機關女干部希望找個黨員丈夫無可厚非,但張明和卻為此奮斗了多年。當他終于成為黨員希望得到焦美美的承認時,焦美美卻早為人妻回家生孩子去了。張明和此時的沮喪、絕望足以使他精神徹底破產(chǎn),他也確實為此大病一場。當改革開放全面展開的年代,張明和遇到了大學生梅子。已是黨員和車間主任的張明和氣宇軒昂氣概不凡,但當他向梅子示愛時,梅子問他的卻是什么學歷。沒有學歷的張明和只好再去讀函授大學。就在張明和即將拿到大學文憑的時候,工廠“關停并轉”,梅子也要遠走高飛了。一年后張明和終于拿到了大學文憑,但這張讓他忙了四年的一紙證書再也不能激起他的光榮心和自信心。生活的時尚并不僅僅是一種潮流,它是一種具有控制力的政治,張明和被這種政治控制了多年,從年輕到不那么年輕。這種尷尬對他的影響事實上是“承認的政治”對他的統(tǒng)治。當他既是黨員又有文憑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是誰有意愚弄了張明和嗎?當然不是。因此,張明和即使是想抗爭、抗議或者想打一架,他都找不到對象。生活的政治就像隱形之手,無影無形但又無處不在。
《人物專訪》中的王老樣,其實就是一個農(nóng)民企業(yè)家。一家經(jīng)營慘淡的地方雜志有償?shù)匕l(fā)表了一篇關于他的報告文學,使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名聲大噪,于是電視臺也找到了他。電視臺的記者們?nèi)绾伟阉斪鳌霸┐箢^”、讓他無端地為記者們游天津、逛北京、吃大餐等買單,雖然也頗讓一個老實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難堪不情愿,但真正讓王老樣尷尬的是,記者們一定要“剪接”出一個“正面典型”,老實的王老樣在“被建構”的過程中狼狽萬分不堪折磨。王老樣的尷尬是不能說實話,他必須被“引誘”或引導著述說自己。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還要自己花許多錢,他既不能不說又不能全說。這種境地中的心情可想而知。自主性或主體性的喪失,或者當面被迫說謊,構成了王老樣的尷尬。表面是記者的問題,特別是那個年輕漂亮的女記者小吳,年紀不大,但對如何包裝“正面人物”卻輕車熟路無師自通。這個現(xiàn)象背后隱含了新聞報道未曾公開的秘密,或者叫做“游戲規(guī)則”。任何一個良知未泯的人,遇到這種情況,其境遇大概都和王老樣相去不遠。
《關上你的褲門兒》,是一篇在細微處發(fā)現(xiàn)社會大秘密的小說。岳陽市新任市委書記賀長天,第一次給全市各界拜年,也是第一次在全市人民面前亮相。但這位市委書記卻偏偏給人留下了不能化解的笑柄和惡劣的印象:忙碌的市委書記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去洗手間后竟忘了拉上褲子的拉鎖。敞開的褲子一直伴隨他上電視、清唱京劇、拜會老干部、接受采訪等。從市長到電視臺記者,從老干部局長到退休干部,都看到了賀長天敞開的褲子,但沒有任何人告訴或提醒他。不同人不提醒的心理各異,但都不是正常人的心理。那些奇形怪狀的想法使賀長天一直處于被欺騙的無意識的“尷尬”中。這種尷尬賀長天沒有意識到,但這種傷害比張明和、王老樣還要深重。
馮偉小說對“尷尬”形態(tài)的敏感捕捉,事實上是對社會不健全心理、不健康心態(tài)的揭示、表達和批判。在他的這些作品里,“尷尬”的場景不是個人之間相互羞辱、恥笑或惡作劇造成的,也不是個人愛恨情仇恩怨相報的結果。這里的微妙、只可意會、難以說清的復雜性,從一個方面透露了社會生活的復雜性。一個作家能夠在細微處發(fā)現(xiàn)生活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是需要眼光、敏銳和想象力的。因此,讀馮偉的小說既熟悉又陌生,既為生活中的種種尷尬而不安,又為作家豐盈的想象而深感鼓舞。
馮偉是我在今年他獲省文學獎時新認識的一位朋友,就目前馮偉的創(chuàng)作而言,我認為他已經(jīng)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他對生活中關于“尷尬”的發(fā)現(xiàn),在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格局中確實是獨樹一幟的。一個作家僅此一點就已經(jīng)非常了不起了。
(本欄目責任編輯 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