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林江西彭澤人,1969年生。中短篇小說及散文作品散見《鐘山》、《天涯》、《上海文學》、《芙蓉》、《文學界》、《作品》、《散文》、《中華散文》等。多次入選年度選本。江西省滕王閣文學院特聘作家?,F供職某雜志社。
雨水之后,我等待著。古歷二月,初六日,為驚蟄日。我等待著那聲雷鳴,時光如矢,天地清明,雨落簾外,西山一帶的花蕾都已靜漲,只等待著那聲雷鳴的震蕩。我足不出戶,免得雨水濕了衣衫,驚了夜半的夢。我妍,我也媸,等待著淺綠的山川,被天庭的一聲雷鳴突然驚醒——著青袍,駕香車,大地風情萬種,一派春生后的率然與天真。
離二月初六還有一段的時日里,正月只剩一截殘尾,鄉下人的時光依然靜閑,打牌,喝酒,聊天,唱戲。夜里也不安靜,醒來后,還聽見他們在樓底竊竊私語,把一串碎音拋在暗夜的深處。就著雨聲,我的睡相有著短暫的好,夢來得快也去得快。雨水后的夜晚,我睡不著,用隔年枯萎的梔子花泡水喝,母親說,治失眠。喝著,常靜在那里,盯著杯中看。五月里,梔子花開時,殘得迅速,一夜工夫就枯了大片,滿地的傷?!肮路家皇溃嘤星槌?,消瘦損,東陽也,試問花知否?”花不知,只是人的臉色在漸黃。母親所說的這個方子,于我并沒什么效果,想必世間所有的獨家秘方都要因人而異吧,并非用之皆好。倒是讓我慢慢地喝上了癮,如每日抽煙一般。那些枯萎的梔子花,是母親去年就著晴日拾撿的,喝著就沒了。找母親討要,母親一臉迷惑,這方子怎么到了你身上就不靈驗了呢?我竊笑,越喝越睡不著。母親嘆了聲,今年多撿些吧。我有些黯然,梔子花泡水,竟是奇香四溢,聞著那股香,傷也就慢慢地好了。夜間,聽雨,聞香,翻翻書卷,倦怠而臥,而這無限的倦怠,仿佛睡眠的半夢半醒間,竟覺有著來生的平實與安妥。若就此睡去,若雨意深深,若暗夜重重,我無痛,無傷,無麻木,無宿命,無憂慮。母親半夜爬上樓來,看看我是否蓋好了被褥,輕手輕腳地,怕擾了我的睡姿。我假寐,偷眼看母親,她站了一會兒,又躡足移步,下樓,還是不驚出聲響。這剪了心緒的倦怠,早已有了一個腳注,人生在忽然轉身時,就過了大半,多是不敢回過腦袋。
在每年的3月5日或6日,視太陽的位置達到黃經345度為驚蟄?!对铝钇呤蚣狻芬噍d:“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蔽乙罁l下人的智慧,掰手從古歷算起,驚蟄應為二月初六日。鄉下人不計算農歷,像那是與他們關系不大的日子,而認真對付古歷中每一個重要的晝夜。晝夜的溫差與長短,晝夜的月汐與風力,都成了鄉下人握住每個節氣的時間。母親常說,節氣不饒人。母親說得好,而不是歲月不饒人。歲月這個詞就像物體的長度,而節氣這個詞就如物體的短度,表明時光的速度清晰而透徹。是啊!節氣催人老,節氣提醒鄉下人——什么時候該播種,什么時候該收獲,什么時候該干什么,什么時候該想什么。
離驚蟄還有一段時間,那聲期待中的雷鳴已把我的心提了起來,驚蟄之后是春分。春分一到,就晝夜正平,寒暑相隔。意味著繁忙的農事即將來臨,要想把時光輕拽,節氣不依。夜晚睡不著,我起床閱書,眼睛卻盯著窗臺上過水后,又曬干的梔子花蕾,它們軟塌塌地趴著,黃得晃眼。已然沒了利用的價值,連那抹月白風清的異香也消失了。外面節氣寧靜,也最為清潔。以至白晝一半,夜間一年,可以渾然不知天色何時點亮。這時段的雨水時斷時續,有時一連幾天雨水纏綿,有時突然止住,陽光淡白地打在地面上。這時節的雨水最為惆悵,也最為白凈,如女兒家偶爾俯身,坦露的一片雪白的胸谷。站在窗前,我的思緒轉得快,癡癡地,竟忘了昔年之參,今日之商。忽然,耳邊有輕微的聲音敲著,細聽,又匿跡。循著聲音的方向而去,認真地搜著,耀眼的燈光下,一只叫不出名的蟲子豎著兩條觸須,仰頭視我。蟲子都已從土層中爬出,抖落了一個寒冬的塵土與冷寂,與我相對,相遇,相知,相識,我動了一下腳步,想擾得蟲子還鳴唱。蟲子也像是懂得了我的心事,真的唱了起來,聲音還是細細的,像金屬薄片在風中發出的顫音。令我喜歡得緊,從口里喘出大氣。南窗外夜色均勻,山影斜著,切割出一角黑得瓷實的暗來。我捉起蟲子,把它送到窗外,輕輕地放了下去。這個夜晚我肯定無夢、無憂、無痛,可以睡得安穩。
多年來,我就想象著有這樣一個庭院,一個節氣的庭落,我在里面拓荒,種植,把節氣的指痕留在上面。每日坐在庭院的深處,期待著佳人歸來。桃花開了的時候,庭院的門打開,香氣暗盈袖。暮晚時分,那些眾多的植物,香艾、菖蒲、四月梔、甘草、防風、七葉一枝花、半邊蓮……坐在寂寂的深處,我的身體一顫,它們就搖曳在風的影子里。時間隱秘而緩慢,無聲地擦過我的臉頰,但還會令我心碎么?關于植物,大概只有《本草綱目》才浩蕩,才恣意汪洋。它是本貼近大地的大書,貼近通脫之書。我輩才疏,不能類比。比如白菜,《本草綱目》中稱為菘。這種智慧了得,有種汲地氣、納陽光的質感與遐想。菘為白菜,其質若何?熬霜沐雪。其態若何?閨中女兒。菘在隔年的冬日種下,一直長著,要到第二年的清明,才抽苔、長莖、開花、結實。到了清明時節,它才不能食用,一生短促,匆忙得薄命。其實,更多的稻菽都是如此,只不過它們寂然不語,自成一派,人也就少了慨嘆,少了牽掛。像是稻菽本就是人的五谷雜糧,裹食腹中之物,若要慨嘆,定是自作多情。菘們依舊,不因人的慨嘆而傷心,也不因人的無情而凋敝。母親每年都要種很多,品種一二,曰“高桿白”,曰“大頭青”,曰“卷心黃”,冬日的飯桌上,它們是主菜,然吃多了,又不勝厭煩,一個味,永遠稀里糊涂的一堆。在冬雪遍地的清晨,寒氣逼人,與母親去雪地挖菘。我拋起鋤頭,凈出一片雪地,母親蹲下身,采擷它們的葉子,葉子上的雪還不盡落,與雪磨擦著發出一聲響,微微地,如一個人的嘆息。雪沾在葉子上,母親拍打了幾下,用嘴吹了吹,菘們窸窣作響。我是否憐菘惜雪,是否自作多情,是否見花落淚,幽怨哀傷,渾然不知天地之闊。也許是性格注定的,亦自愧得滿面含色。說起來,菘們還是水煮好吃,冬日的水清得沒一絲雜物,眼可觸底。用這樣的水清煮菘們,文火慢燒,母親擅長此道,不慌不忙地煮,然后掀開鍋蓋,熱氣“嘭”地沖出,屋子里就盈滿了菘們清冽的香氣,仿佛冬日的融雪與泥土的腥味全包含其中。
還有香艾,自生自長在野地,無人看管,安于一隅,卻能神靜氣定,不張揚不寂寞,過了季節就枯萎,來年依然碧綠,兀自綠在田頭地角。在每年的端午節,古歷的五月初五日,才是它們奔赴塵世生活的節日。端午節那天,鄉下人把它折采,串著菖蒲掛在屋門前。這一儀式的生成據說是為了紀念詩人屈原,另外還要吃“角黍”,古書上稱為“角黍”的就是現在的粽子。“角黍”這個詞更叫人向之所欲,有種令人對物質的向往?!敖鞘颉笔枪艜衔难诺慕蟹?,若是換成現在端午節那天置在桌面上的詞,就別扭得叫人噴飯。母親包裹的“角黍”香氣無比。母親問,“角黍”是什么?我答,粽子。母親說,你的腦子都讓書慣壞了,好好的粽子不叫,非得叫什么“角黍”。這就是日常生活,母親都看得起日常生活,我輩又能奈何?這樣的日常生活的確令人回味綿長,每年的端午節那天,鄉下人雷打不動,家家戶戶都蒸“角黍”,香氣旋滿村子的上空,又一直深入到我們身體的內部。按我的想法,“角”應指的是粽子被包成的三個角(順便說一句,我們這一帶的鄉人都是把粽子包成長三角形),“黍”應指的就是那些蘆葦葉子,修長墨綠地揚在桿頭。驚蟄已到,它們也該從水底生出了黃黃的嫩芽吧。無論怎樣,我更愿把這種儀式的生成,從屈原的身上抽身而出,看成是自然的律令。在鄉下,這天人們不僅要在房前插香艾,還得把水淋淋的香艾曬干,把葉子摘下,貯藏起來。日后,生活中家人有個頭痛腦熱什么的,就用香艾葉泡水洗澡,趁熱驅寒,倒是靈驗得很。像是那些瘟疫疾病全都給洗得一干二凈,我對此專門翻了書,才知香艾本就可以入藥的。在鄉下,剛出生的嬰兒,也得用香艾潔身,人生長途漫漫,從此嬰孩就可以避開蛇蝎毒蟲的傷害。生命最初和美的家園,竟是如此香氣迷人。所以,我們這一帶的鄉下,女人都有一種體香,那就是香艾的味道。只有這一日的艾葉才有此功效,若換了他日,效果竟不盡如人意。如此地美妙,如此地玄秘,恍若靈魂的安寢也不過如此。
還是讓我回到那個庭院之中吧,在驚蟄之夜,我打開它的門扉,陰影在門扉的開啟間徘徊。這個閉合著節氣的庭院,它永遠值得我去把守,去揣摩,去眺望,它毗鄰大地天空,在河流的另一頭,又或者河水暗涌,漫上它的臺階。它風雨雷電,以霜為晨,以露為暮,“若笑黃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鴻去北,日西匿?!彼拇嬖?,證明了我心靈的寬廣,世界正在讓我的心靈日益粗糙,它讓我尋找到了柔軟。與這樣的庭院相比,我的生命顯然是微不足道的,我的夢想呢?我的意義呢?它同樣要無聲地帶走,塵埃之中碾成粉末,人生還值得如此深究么?從庭院上空吹過的風,掠過云煙之頂,掠過四季的腹地。夜蟄晝展,時間便是無效的,它不過是虛擬中的另一座庭院,寂然無聲。再過多少年,我將在這庭院的深處,垂暮頓首,即使是驚蟄的雷鳴也不能喚醒我,我的內心的波濤已平息。庭院之外,月上東墻,風過紙響,我的無知與冷漠與此對應。我不能說已洞悉了四季的秘密,也不能說通悉了人世的秘密。人會老去,時間也會老去,而庭院依然,花還會開,風還在過,雨還在下,霜雪覆地,天地之機,日月星辰已潛藏于每棵植物的莖臂,這一切,都不會隨著我的老去衰亡。
白晝的光芒微弱,夜晚的星輝臨空,庭院之水流淌。它呈現在我的視野極盡處,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漸次展現,它的遺世獨立,它的奢靡浮華。相比之于我蘇醒的肉體與靈魂,它高高在上。鄉下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把庭院的門打開,又推上,力氣慢慢地耗盡,就這樣過了一生。我想象得出,在驚蟄之夜我不會寫下驚蟄的文字,在立春之日我寫到的會是大寒:我總習慣在別的節氣寫到這個節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當我想著美好的事物就是節氣的臨近時,我考究著美好這個詞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究竟是指我們目力所及之物的屬性,還是心靈深處謐靜的一角?
一座沒有門的庭院是不必建立在心靈的版圖上,它存在于四季的節氣中,也獲得了真實的圖象:時序的交替,植物的榮悴。它在晝夜沒什么區別,這也是我夢想中的一部分。
驚蟄這天,母親做齋飯吃,說是寺廟里的和尚也如此,我哂笑,說和尚每日本來就吃齋。母親一愣,也笑了。我與母親同上山去,山點點嫩綠,如畫布上的油彩。萬物靜氣,清潔明朗,只等著天庭的那聲雷鳴。我遍地尋筍,找暴凸處地面,用一根樹枝撥開浮土,靜靜地掘。把竹筍挖出,拿到家中炒腌制的薺菜,味道絕好。母親卻不依,讓我停止住,說是這日不宜動土,不宜殺生。筍同樣是有生命的,千萬不可造次。我默然良久,才思到驚蟄這日,萬物正在醒來,真的是不宜殺生、動土。神圣而莊嚴,仿佛生命的劫后余燼不過如此。我琢磨,娘今日為什么還要邀我上山呢?陽光透明,從疏林的遺漏跑出,白氣縹緲,縈繞在樹木竹林間。我與娘走得滿頭大汗,鳥在頭頂鳴啾,隔著霧氣,不知何處。不時有水滴從樹木或竹葉上搖下,打在發上,伸手一摸,濕了一掌。從山上下來,陽光蕩來蕩去地,蕩得我一身的汗濕。娘說,驚蟄這日,一定要上山看看,村子里的人都要上山的。我暗猜:是否要找到什么足跡?是否看看驚蟄的腳已然越過這片山岡?
夜間,母親端上齋飯,什么菜也沒有,卻也吃得口舌生津,都謝了這驚蟄之日。到了明日,萬物就要醒了過來。難道真的有什么不同么?白晝的陽光很好,暖暖的,也癢癢的,爬了一身。晚飯畢,天地還是寧靜如斯,不驚不喜,不躁不煩,這樣的夜晚會落下雨么?外面黑色的夜覆著,只有無邊的夜涼泛著清冽的光芒。而風慢慢吹起,燈影微動隨了房間的空曠,落了西窗一地。忽然,雷聲響起,駭得我立了起來,眼睛頓時睜得很大。暗夜的空中,卻沒閃電劃過,接著雷聲又響,雨水便起伏,也來得突然,從屋頂走過一片聲音,好聽得很。我的腳下一顫,燈光暗了下去,黑暗歸于沉寂。可能是戶外的電線被雷擊斷,就像一盞燈火的寂靜。
節令不顧人的思緒,也不會現世無由見,到了時間就準確而來。人倘若有什么不能釋懷,坐在節氣的深處,定能對人生的輕重粗細莞爾。
空曠的夜晚,雷鳴響著,它在喚醒萬物之靈,而神靈正撲飛在我的窗口。一聲今年的雷鳴,一種雷霆的力量,在用它的肺,它的腮,它的肋骨,驚醒著這春天的大地與河流。雷聲隆隆,水流湍急,暗夜奔騰著激越的力量,驚蟄驚蟄,驚鴻一瞥,蟲兒飛,一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