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買了套房子,我想好好裝修一下。反正大錢都花了,還在乎這三兩萬的?你別猜我多有錢,我可是被銀行每月“按”在地上再“揭”一層皮才買的房子。
不裝修不知道,原來竟需要這么多種類這么大量的原材料。平時光看人家屋里風光了,不知道人家辛苦都在這里。望著剛卸下的堆成小山的兩方沙子,我有點傻眼:將近3噸重,怎么弄到5樓上去?
叮鈴鈴……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及近,樓下的大媽對我說,不用發愁,飛虎隊來啦!
來了一個約有10人組成的車隊,看他們打扮,土洋結合,像是附近郊區的農民。大媽介紹說:這些人就是背樓的,給你負責弄樓上去。救星降臨,我大喜過望,趕緊掏出煙逐一讓去。竟沒人接!家政服務人員行為準則在他們身上體現,更讓我內心憑添幾分敬意。
我一向對農民工充滿感情,不單純因為我是從農村出來的,更深一層的原因是,我是個寫小說的。我們圈兒里人都喜歡農民工。喜歡寫農民工,喜歡歌頌農民工,甚至喜歡同情農民工。好像誰不關心農民工,不寫農民工,他就不是小說家,不配當小說家。
如今,見到親人了。但,親兄弟明算賬,我還是得問問清楚,含糊不得:師傅們,怎么個搬法?一個人往前站了站,我姓胡。姓胡的這師傅年紀四十五上下,個子很高,穿一件洗得發白的不知從誰手里討來的我們廠的工服。顯然,他是這群人的領袖。我重又遞煙給他,他左手接了,瞄了一眼沙子堆,舉起右手,伸出一個大拇指,繼而蜷著的四指伸開。我看明白了:150元!
乖乖!搬這些沙子得150元?我買它才花了140元!
嘿嘿,小兄弟,六千斤啊!你這又是5樓。每斤每層才收你5厘錢!
他把我繞糊涂了。我不管這些,怎么著也不能超出買價呀!太稀奇了!老胡看著其他人說,咋辦弟兄們,讓主家10塊?他的手下有人附和:中中,都不容易。看看壓價無望,只得無奈地成交。
他們干活兒倒不惜力,螞蟻分食般,半個小時不到,三噸沙子就一氣上了樓。還是人多力量大。
剛搬完時,正要付錢,手機響了,同事打來的。同事和我一批分的房子,經常互通有無。他電話里說,背樓了沒有?哦,給你要多少錢?150元?!你給啦?你呀!太實在了!我問了,人家兩方只給100元!
我后悔不迭。事先講好了價,我不好反悔,也不想公開我的失策,只得咬牙如數付了。
吃過晚飯,我順手拿過新到的《小小說選刊》,照例又有好幾篇民工題材的。很意外,我竟然沒看進去,也許是白天太累了,倒沙發上睡著了。
以后陸續到了許多建材。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咬緊牙關,提高警惕!接連幾次的背樓,都沒讓他們撈著多少便宜。后來發現的一個情況讓我靈機一動,覺得從內部找到缺口,進一步瓦解他們成為可能。畢竟是農民組織嘛!
背樓隊伍里有個人稱“假娘們兒”的小個子,姓趙,年紀和我相仿,三十歲上下。“假娘們兒”長得可一點兒不“娘們兒”:黑膚短身,胸肌發達,單手能挺七十斤。一說話才露出端倪:他說話愛“瞟”人。一句話一“瞟”,眼睛斜覷你,邊說邊“瞟”,邊“瞟”邊眨眼。與其說他“嘴”在說,不如說他“眼睛”在講。這時候,十足一個“娘們兒”了。
“假娘們兒”說話理論水平很高,他說,你還覺得冤?我們的地被你們占了,現在糧食產量高了,也不用交“皇糧”了,我們的損失誰補償?再說,中央“一號文件”中有明確規定,農民有權以各種形式向占用耕地方索取合理的土地補償。聽聽,這絕對是一個“知識型人才”。
平時我跟“胡總”談判時,他愛在旁邊幫腔,有時候說的比“胡總”還多,還漂亮。我多次看到“胡總”眼睛分神眉毛皺起,顯然,“胡總”有些煩他。“假娘們兒”不知警覺,繼續張揚自我。俗話說,“出頭的椽子先爛”。看來,要想瓦解這個以科學武裝起來的團結集體,還得先從這根“爛椽子”開始。
這天,要來一車水泥。事先,我做了安排,特意囑咐水泥商天黑后送貨。然后,趁“胡總”不在,我悄悄找到“假娘們兒”拉到一邊過話兒。遞上一根煙(他也還是抽煙),替他點著了。我說,趙哥,傍黑要來一車水泥,老胡不在,你能當個家不?他眼一瞟,喲,這話兒說的,咋當不了家?你以為他是頭兒啊?屁!誰也沒選他!我一看有戲,心里大喜。我說,要不,你派兩個兄弟把活兒整了?不多,噸半水泥。他爽快地說,我帶個人去就行!我故作猶疑,不跟老胡打招呼行?行!放心,包我身上!
一拍即合。
傍晚時分,候著的背樓工大部下班了。沙車“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車后尾隨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兩個身影。一到站,不由分說就干起來,一氣干到月上中天。兩人還真能干!一袋水泥五十公斤,噸半三十袋,一人得跑十五個來回!樓下有住戶外出開門,在樓道里驚呼,誰大晚上的灑水拖地?拖地?那是他們流的汗!活干完了,兩人累得說不出話,一頓牛喘。待他們稍事安定,我遞上一晚上勞動所得:每人二十元。
第二天上午,我正等著工人上班貼瓷磚。貼磚師傅從外面回來說,小區門口有人打起來了,好像就是這幾天給你背樓的人。聽了,我心里說不上高興,倒隱隱有些不安。
然而,離間的成效還是顯著的。再逢來料,樓下就聚集成兩班人馬,一班以“胡總”為首,一班“假娘們兒”率領。我在中間主持召開“競標會”——誰出的價低讓誰背!總有一班人馬灰溜溜離去。
我收獲的是實惠。
后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見“胡總”,騎車準備下班。看見我,又下了車,親熱地過來招呼。“胡總”拍拍我的肩膀,說,老弟,看你文質彬彬的,是個文化人兒吧?我不解其意,沒承認也不否定。他繼續說,文化人兒愛琢磨歷史,你說說,太平天國、李自成,最后都是怎么敗的?我沒有思想準備,一時張口結舌。“胡總”并沒等我下文,緊跟著自我補充說,都是農民自己把自己打敗的!
我慚愧地笑了。
裝修結束,我和一幫同時分房的哥們兒吃飯慶祝竣工。席間,我得意地向眾人炫耀我的離間計,他們都向我豎起大拇指,可技術交流時一對賬,天!他們的背樓費竟然比我的都便宜!上限也比“胡總”和“假娘們兒”給我的底線低!
農民運動總是失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