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嘴五十一歲那年,就榮譽一身了。先是本縣的勞模,后來就是市里、省里,乃至全國的勞模,還受到了中央領導人的接見。
王鐵嘴是縣圖書館的一名普通員工,搞信息資料搜集工作。這工作本沒有什么出奇之處,可王鐵嘴做這項工作,卻出了奇。他專門搜集圖書上各種科學技術農民致富的資料,經館長同意,他把這些資料通盤復印成若干份,然后騎上自己的舊自行車,送科技資料到農戶的手里。
王鐵嘴文革時做過下鄉知青,屬于扎根農村娶妻生子的那種,曾一度當過農村的村支書,后來因為落實政策才回的城。他像鄉郵遞員一樣騎著自行車,后車架馱著兩大袋資料。走到哪個偏僻的小村,泥腿子都能圍成一片。這個問:“鐵嘴說說,今年我該種大粒的還是小粒的?”鐵嘴道:“大粒的。”那個問:“我家的老母豬這陣老跳墻,圈不住,你說有什么好法子?”鐵嘴道:“拿剪子剪掉豬眼上的眼睫毛。”王鐵嘴說的這些土方子果然靈驗。說種大粒的,農民就種玉米、葵花、高粱和黃豆,小粒的谷子因為這年雨水多田里澇沒到秋就死了秧。豬剪掉了上眼睫毛,真就不跳墻了。
王鐵嘴“跨下單騎三萬里,為民致富送科技”,很快成為各級媒體的頭題新聞。王鐵嘴成為市、省乃至全國勞模。王鐵嘴跨下的自行車也跟著出了名。
王鐵嘴的那臺自行車,在舊貨市場買來時就辨不清是什么牌子了。可記者采訪時,就給這臺車命名叫“舊飛鴿”。報道王鐵嘴事跡的整版文章里,“舊飛鴿”同王鐵嘴三個字出現的頻率一樣多。很顯然王鐵嘴所獲得的榮譽多半是“舊飛鴿”給爭來的。
以后市里、省里組織的各種演講報告團,每次必邀請王鐵嘴參加,據說這是省里一位領導親自指名決定的。原因就是王鐵嘴的演說水平了不得,鐵嘴的功夫終于派上了用場。領導根據會議時間要求讓他這場講二十五分鐘,他能有頭有尾有內容的講二十五分鐘,絕不講二十四分鐘或二十六分鐘。領導讓這場講半天,他也能有理有據地講半天。無論報告演講長短,他的演講像有磁力,吸引全會場人有小便都不愿去。
這下王鐵嘴成了名人,以后再到鄉下送資料,鄉鎮領導聽說就派專車來接送。這本不是王鐵嘴本意,他對來接他的人開玩笑似的說:“你們不讓騎舊飛鴿,我還怎樣保持榮譽,我的榮譽就是萬里跨單騎爭來的呵!”來接的人就說:“王老,我們把你的舊飛鴿也拉著,進了村莊你再騎上不就一樣了!”到了鄉鎮,書記、鎮長見了他也一口一個王老、王老地稱呼著,中午還設酒宴款待王鐵嘴。王鐵嘴嗔怪地說:“你們這么搞可不行,我可是一名普通員工呵!”書記、鎮長說:“中央、省里、市里的領導都要接見你,我們能陪你吃飯也算榮幸。”
這樣的事情多了,縣里領導就找王鐵嘴談話。這位領導語重心長地說:“鐵嘴呀,你可要注意,你再這樣下去,你的榮譽就不保了。你可是咱縣樹起的標桿啊!如果標桿立不住,我咋向省市領導交待啊!”
這以后嚇得王鐵嘴死活再也沒敢坐鄉鎮來接的專車。每次下鄉依舊騎著他的舊飛鴿,馱著兩大袋子資料。趁著天未亮,顛顛簸簸,披星戴月悄悄地出發。過了五、六年的光景,王鐵嘴跨著“舊飛鴿”就有些力不從心,雖然先進證書摞滿壁櫥,面色卻蒼老了許多。王鐵嘴的老婆和兒子、姑娘看著騎“舊飛鴿”已顯得笨拙的王鐵嘴,商議買了一臺輕騎摩托車。王鐵嘴望著摩托車搖搖頭,一次也沒有騎。
王鐵嘴五十七歲那年身患絕癥——胃癌晚期。市委書記和縣里領導到醫院看望他,他握住市委書記和縣領導的手不放。領導們俯下身子說:“老王,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王鐵嘴說:“我這輩子沒給榮譽抹黑吧?”幾位領導點點頭。王鐵嘴接著說:“我能活在世上的時日不多了,我現在要同領導說幾句心里話……我實在放心不下啊,我希望……”
王鐵嘴對領導說,他為了保持榮譽,保住省里、市里樹立的標桿不倒,這些年沒有向領導和組織提出有損榮譽的任何要求。在國家房改政策出臺前,單位曾給職工分過樓房,他沒要,讓給其他職工先住。房改以后單位不再分房,致使自家老婆、兒子姑娘還擠在單位后院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兩間平房內。現在樓價飛漲,自己卻不能為老婆兒女買得起樓房,兒子三十七、八歲因沒房子還沒能結婚。為了保持榮譽,他沒有像單位其他職工一樣拉關系找領導,給女兒在單位安排工作。女兒現在還在街上擦皮鞋,對象都難得找啊……我請求……
市委書記和縣里領導沒等聽完都已淚水盈眶。那位曾經找過王鐵嘴語重心長談話的縣領導,竟嗚嗚咽咽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