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路是什么時候形成的,誰也不知道,即使村里年紀最大學問最深的大齊老師,恐怕也說不清楚。對村人來說,路就是村莊的血管,寬的是動脈和靜脈,窄的是毛細血管,都是為村莊供血的組織。
清晨,雞鳴喚醒沉睡的村莊。當人們推開院門,最先看到的就是村路。這時候,養著牲口的人家準時牽著馬和驢子出現在村路上,他們往往會選一處草好的地方,一根韁繩,一個橛子,將騾馬驢固定在一個地方,天黑之前它們也吃飽喝足了,再將它們牽回。牛和羊就沒有馬和驢子省事,要一個人看著他們才行。羊倌和牛倌甩著鞭子,跟在牛羊的屁股后頭一起出了村。村子里幾個牛倌和羊倌好像商量好了,通常會在村頭的路口相遇,抽著煙,說笑著,朝草好的地方走去。
牛和羊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吃著路邊沾滿露水的草,放養它們的人就找個背風向陽的坡地,靠在一起,蹺著二郎腿,一邊抽煙一邊聽收音機。兩人都好喝兩口,一個從兜里掏出一瓶小燒酒,另一個就拿出一捧花生和炒黃豆,津津有味地喝。嘴隨著收音機里面的二人轉小調哼唱著。牛呀,羊呀,好像沒聽見收音機里的聲音,其實,聽見了它們也聽不懂,只顧低著頭吃草。這草多肥呀,都想趁著露水足的時候多吃點。等日頭轉西,牛羊吃飽了喝足了,抬頭望一眼早晨趕著自己出來的人,已經靠著坡地睡著了,就自作主張地邁著悠閑的腳步,自己踱回了家。生活在村子里的每條路都有自己的模樣、自己的特點,也許是一塊小孩玩耍時帶來的石頭,一截被風刮來的樹枝,一條雨水沖刷的小水溝,一堆牲口的糞蛋。它們要給村子里的路留下一個記號,或者留下一丁點氣味。這些牲口即使走得再遠,也能辨別出哪條路通向自己的家。
我曾在城里住過一段時間,看到那里的路修得寬闊筆直、四通八達。路上還劃上了一條條白線。人有人的路,車有車的路。人不能到車的路上走,車也不能到人的路上行駛,很受約束。村子里的路不像城里的路,它們喜歡隨著人們的生活習慣決定自己的方向。一條路從西邊的村子扯過來,走到老劉家的時候就會自然地順著院墻向南拐一下,然后再向東拐。它們知道,如果照直走的話,就會撞到老寶家的后院墻上。
生活在村子里的路沒有自己的名字。不像城里的路,叫著某某大街、某某路,聽起來氣勢恢弘的。鄉下的人喜歡把生活在這里的路稱為大道或小道,在道的前面冠以村里人最熟悉的人或物,比如:老張家房后的大道,南梁上的小道。那些伸在莊稼地或隱在草叢里的羊腸般的小路因為太不起眼兒,村里人懶得給它們起名字,干脆就叫它毛毛道。村里人記性好,即便村里有好幾條南梁,好幾戶老張家,很多條毛毛道,不用解釋村里人也知道所指的是哪條路。
村子里的路,頭頂上看不到這樣或那樣禁行的標志,大牲口小家禽可以自由地出入。行走在村路上的生靈是悠閑的。誰家的牛呀,馬呀,驢的,在鄉村的土路上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可以自己占一條村路,亦或站個姿勢,撅起尾巴,舒暢地擠出一串冒著熱氣的糞蛋蛋,可以毫不忌憚地打開水門,嘩嘩地尿,濺出一條淺淺細細的尿河,而后打個響鼻,嗚啊嗚啊地吼上幾嗓子。誰家的公雞趾高氣昂地領著一群母雞在路上啄石子、玻璃碴子,用爪子刨村里人拉莊稼時車上顛下來的高粱粒、小孩玩口袋時漏出的谷粒。一條黑狗賊頭賊腦地圍著雞們起哄。幾個淘氣的小孩聚在一起商量了一陣兒,四下踅摸,趁沒人,拿著火鏟兒在路中間挖個坑,又跑到地頭掰幾個風茄花的果實(渾身長滿硬刺,外型酷似狼牙棒)丟進坑里,再用秫秸搭起一層支架,蓋上薄薄的浮土。小孩趴在地上,使勁吹幾口浮土,吹去人工的痕跡。然后在一邊假裝玩。路那邊正好走過來一個大人,知道這些都是誰家的小孩兒,看他們兒玩的高興,過去摸了一下其中一個的頭,稍不留神,就上了小孩的當。急忙把腳從坑里拔出來,脫了鞋襪再看,腳底已有絲絲血跡。回頭再找元兇,小孩早已經沒了蹤影,此時正躲在暗處哧哧地笑,只剩下大人的罵聲留給路聽。
這些路在村子里生活久了,整日的朝夕相處,逐漸染了幾分人氣,少了幾分野氣,竟連脾氣和稟性也隨了村人一樣質樸,一副素面朝天的樣子。它們從不刻意裝飾自己,沙子就是沙子,碎石就是碎石,泥土就是泥土,柴草就是柴草。它們就那樣隨著自己的性子,肆意地躺在路上,任人和其他動物在上面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腌一缸酸菜過冬
過去,北方的冬天沒什么菜可吃,只有多儲存一些白菜、土豆、蘿卜、倭瓜之類的東西,頂多再有一些粉條、茄干、蘑菇、木耳、黃花菜一類的干貨。除此之外還有一樣是不可或缺的,那就是酸菜。酸菜好存放,吃法也多。所以,酸菜是東北人冬天的最愛。家家戶戶都把腌酸菜看成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并且做得很隆重。尤其是我們鄉下,人口多的人家,要腌上幾百斤,滿滿的幾口大缸站在外屋地,威風得很。像我家這樣人口少的人家,也要腌上一大缸。
園子里的蔬菜都下架了,父親拔掉了殘敗的豆角秧、黃瓜秧、柿子秧、茄秧后,園子里就清靜了。這時,母親也不閑著,她從下屋房梁上取出一個紙包來,紙是半張過期的舊報紙,紙里包的是母親前兩天在集上買的白菜籽。原來,母親準備在剛剛清靜下來的園子里種白菜了。我們鄉下是離不開白菜的,一來白菜是冬天主要的過冬菜,二來它是腌酸菜的原料。白菜的種與收同樣簡單,這樣的活母親自己就能干,一般是不用父親幫忙的。白菜苗出齊了,間好了,就不用再管它了。這個時候,母親要做的事就是等待,等著白菜抱芯。霜降前的一個早晨,母親搬一把小板凳,坐在一片白菜間開始砍白菜。一般情況下都是挑芯多的留著冬天吃,葉子多棵大的用來腌酸菜,葉子多棵又小的就只能晾干白菜了。母親掰掉白菜的老幫黃葉,然后把它們擺在墻頭上,讓它們曬一曬太陽,去除一些水分。腌酸菜的時候,姥姥會幫著母親一起腌。先是在大鍋里燒上水,讓白菜在水里浸一下,這叫熟腌,目的是為了酸得快。也有生腌的,不用水燙,直接進缸。將燙過的白菜一圈一圈地碼在大缸里,碼一層,撒一層大粒鹽。再加入適量的水(一定要沒過白菜),用石頭壓實,就等著發酵變酸了。這活說起來簡單,真要動起手來,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就說這放鹽吧,放多了不但不酸反而會咸,放少了,缸里會起一層醭,酸菜很快就會爛掉。石頭的選擇也很重要,輕了壓不住,飄在上面的菜會爛掉,重了壓得死,酸菜就不好吃了。所以要選一塊合適的石頭也得費一番周折,好在一旦找到一塊合適的,就可以一直用下去。
想來,酸菜真是一項偉大的發明。它雖然比不上牛頓發現引力,富蘭克林發現電,但它卻讓人類有了享受美食的機會。還有什么比享受美食更深得人心呢!可以想象,那時北方的秋天,莊稼收割完畢,樹葉飄落,野草泛黃,北雁南飛,滿目荒涼。惟有這園子里的白菜,讓人的心里有了一絲慰藉。這些可愛的白菜呀!吃也吃不完,又不忍白白扔掉,于是就想到了用鹽把白菜保存起來。我以為,酸菜是介于青菜和咸菜之間的一種食物。也許開始的時候并不是要把它腌成酸味的,只是鹽放少了或天氣突然變暖,一不小心才變成酸的了。結果一吃,味道很不錯。其實,世上有很多的發明創造都是在不經意間完成的,就像葡萄酒的起源一樣。腌酸菜最重要的是防腐,在不斷的實踐中,人們掌握了酸菜的個性,怎么樣酸得快,怎么樣才不會爛。放酸菜缸的屋子不能太熱,熱了酸菜容易爛。酸菜缸和醬缸一樣,都不能沾油,一旦進了油,酸菜就會腐爛。所以,撈酸菜的時候,一般都是有一個專門的鐵鉤,鉤在酸菜的根部,一使勁,一棵酸菜就被撈了出來。
我以為最好吃的做法是酸菜燉血腸或酸菜燉五花肉。酸菜先片成薄如紙張的片,再碼好頂刀切成細絲,以清水透凈,攥干水分。湯需老湯,用雞骨架和豬大骨加香料熬成。大塊的五花肉先在鍋里煮,至七成熟的時候,撈出來,切成幾近透明的薄片,再與酸菜入老湯鍋同燉。酸菜不易熟,又難入味,燉時急不得。急了,酸菜絲沒熟透,咬在嘴里吱吱響。因此,燉的時間越長越好。大火燒開后,改文火慢燉。香濃的湯汁才能逐漸浸入酸菜與白肉。吃時佐以蒜醬,酸菜鮮香開胃,五花肉肥而不膩,堪稱絕品。酸菜做餡也很美。包餃子、蒸包子、烙餡餅都行。家里來客(讀 qie音)了,母親留人家吃飯,人家不吃。母親說:包餃子。那人就動心了,問:啥餡?母親答:酸菜餡的。那人就徹底投降了,留下來吃餃子。母親把酸菜和豬肉剁成細細的餡,拌上花椒面、蔥花、油,餃子餡就和好了。小時候,每次吃餃子,姥姥都說,吃餃子不能數,數了死舅舅,因此每次吃酸菜餡餃子都吃到撐得不能動了。酸菜與粉絲同炒也很妙。炒酸菜不像燉酸菜那樣需要慢火,而是爆炒。酸菜脆香,粉絲滑膩。
平常日子吃,來人去客吃,過年過節還吃。反正不管怎么吃,東北人是離不開酸菜了。就這樣,一缸酸菜,人們總能美美地吃上一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