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柱到村里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時分。家門口,栓柱急促地敲了一陣門,里面終于傳出蒼老的聲音:“誰呀?”
“爹,是我,快開門!” 栓柱在外頭凍得狠狠跺了幾下腳。
里頭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是哐哐當當一通響。門“吱嘎”一聲打開了,一股冷氣乘機鉆進去,老漢打了個冷顫。
“栓子,你咋深更半夜回來哩?!?/p>
“爹,先給我熱壺酒,啥事待會再說?!?栓柱提了個小皮箱閃了進來,順手插上門栓。
喝過了酒,暖過勁來,栓柱的臉膛變得紅潤,舌頭也活絡起來?!暗颐鲀阂ド綎|?!薄罢Φ?,要去山東,那么遠。你在城里不是干得好好的。”老人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是不是出了啥事?” 栓柱狠狠灌了一大口酒,舌頭有些打結:“山東那邊有個朋友開了家廠子,要我過去搭把手?!崩先诉€想說什么,栓柱不耐煩地叫他再去熱酒。幾碗酒下肚,栓柱醉了,鉆進老漢的被窩睡去。老漢坐在床頭,沒了睡意。
栓柱是被噩夢驚醒的。在夢中,他看見有人拿著锃亮的手銬銬他。他渾身打了個激靈,想用手抹把臉上的冷汗,這才發覺自己的手動不了。不是手銬,是被麻繩捆的結實了。
“爹,爹……” 栓柱啞著嗓子喊了幾聲,沒見老漢的人影。
栓柱的頭還有些沉,腦子亂成一團麻。難道是……不會的,爹是絕對不會這么做的。栓柱的腦海里閃過了五年前的往事。
有一次,他跟一個流氓打架,那流氓發了狠,冷不丁兒掏出刀子捅向他。多虧老漢一把將他推開,刀子卻順勢捅進了老漢的腰部。所幸刀子扎得不深,沒傷到要害,最終老漢命是保住了,從此卻落下腰痛的毛病。老漢老來得子,把他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
老漢回來了,身后沒跟一個人。栓柱動了動身子說:“爹,你這是干啥,快點給我松開啊?!?/p>
老漢沒搭理他,黑著臉指著墻角的小提箱說:“這些錢是咋來的!”
“爹,這都是我這幾年辛苦賺來的吶,這不帶回來讓您老享清福?!?/p>
“放屁,你就是在那廠子干上一輩子也賺不了恁多錢?!?/p>
栓柱還想挖空腸子找話,老漢打斷了他的心思?!澳闵兑脖抡f了,你昨晚喝醉了酒,啥都說了。”
栓柱閉上眼睛,真恨不得狠狠摑自己幾個耳光。
老漢蹲在地上,悶著頭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很響。黑糊糊的煙霧一圈一圈將他纏繞,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栓子,還記得你娘是咋走的嗎?”半晌,老漢擠出了這句話。
栓子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咋忘得了,是城里那個該死的賊害的。爹,城里沒一個好東西,他們不把咱鄉下人當人看,我在那里連一條狗都不如??!爹,我偷他們一點錢算啥,我娘的命還不值這點錢!”
栓柱見老漢沒答話,以為被他說動了。接著說:“爹,這也沒啥大不了,我又不是殺人放火。你要是害怕,咱們一塊走行不?”
“混賬東西,這是人說的話嗎?人家的錢指不定也是救命錢,你這不是害人嘛!”
栓柱歪著頭,嘴里蹦出一句硬邦邦的話:“我管不了,憑啥興他城里人偷咋鄉下人的,就不許咱鄉下人偷他的?”
“畜生,你給我在你娘面前跪下!”老漢狠狠踹了他一腳,栓柱就像一截木頭趴在地上。
“畜生,知道錯沒有?”
“我沒錯!”
“啪”的一聲脆響,老漢的巴掌結結實實地扇在栓柱的臉上。栓柱的臉登時腫得老高,嘴角也流出血來。老漢的臉劇烈地抽搐,手僵在半空中不停地顫抖。
半晌,老漢“咚”地一聲跪在地上,兩行老淚從深陷的眼窩里涌出來。
“桂花,我對不起你啊!我沒能管教好栓子,你看他現在變成啥樣子啦!”
“爹,你到底想咋樣?”栓柱舔了一下嘴角的血跡,硬著聲音說。
“跟爹到派出所自首!”
“你這是要把我往刀口上推啊!你這是為啥啊?” 栓柱急紅了眼,簡直是吼叫了。
“因為我是你爹?!崩蠞h的話很短很硬,硬得斷了栓柱的想頭。
“爹,你可就我這一個兒子啊,你就不怕沒人給你養老送終!”栓柱急瘋了,拋出這句比石頭還硬的話。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扎在老漢的心口。老漢一口氣沒提好,猛的被煙油嗆著,好大一通咳嗽。許久才喘勻氣來,擠出一句:“爹這都是為你好?。 ?/p>
栓柱被帶上鄉派出所的破車子,老漢也跟了去。派出所跟上頭一聯系,又審問了栓柱,事情就一清二楚了。原來,栓柱就是這幾個月縣城連環偷盜案的案犯之一,另外兩個同伙也相繼落網。栓柱因為提供線索有功,又償還了大部分贓款,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一個月后,瘦了一圈的老漢蹣跚地去后山給桂花上墳。
“桂花,你不會怪我吧,我這也是為栓子好啊!”老漢撥開墳頭的落葉,用手掌輕輕地壓實上邊的一層浮土。
“桂花,我把咱倆結婚那年蓋的房子也賣了,你不怨我吧?栓子吞了恁多錢,我不想法子行嗎?”老漢一邊燒紙錢一邊絮叨,“趕明兒我要去趟城里,我這心里老不塌實啊。別的咱做不了,可總得當面給人家道個歉吧。咱老孫家總不能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啊!”
“桂花,我最不放心的還是栓子吶,你要是還惦記著我們爺兒倆,你可要保佑他??!”
說完,老漢不禁流下了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