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帽,老毛也,杭州某中學高級教師。今年四十出頭,頭發基本下崗。光亮的前額閃出博學與睿智。在學校,老帽上不求天,下不求地,一心只教圣賢書,桃李天下把名傳。在街上,目不斜視,漂亮媚娘眼前過,心湖不會起風波。在家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對兒女伶伶俐俐。日子賽過活神仙。
老帽沒有其它愛好,喜歡舞文弄墨,不斷有豆腐塊見諸報端。每當稿費郵來,老帽喚來幾個鐵哥們,老婆惠蘭便弄出幾碟小菜,有色有香有味。幾杯酒下肚,平日不善言談的老帽話就特多。什么惠蘭不識字,讓她看個稿子都看不懂啦,什么寫作卡殼時問個出處都不知道啦……惠蘭知道老帽嫌棄她沒文化,也不計較,轉身進里屋給老帽織毛衣去了。
爬了十幾年格子,老帽的名氣大了,腦袋上的頭發少了。男人四十一枝花,但掉光頭發的老帽每次摸著自己的電光頭,心底便生出難以言傳的自卑。特別是站在剛調來大他兩歲卻滿頭烏發的劉主任面前。
一天,老帽路過一家剛開張的帽子店,門口男模光溜溜的頭上一頂鴨舌帽,煞是好看。老帽摸摸帽子,再摸摸自己的光頭。想取下戴又有點膽怯,正猶豫間,一個女孩站在老帽面前,把一頂帽子扣在老帽頭上。老帽的臉紅到脖子根。強行被拉到鏡子前,老帽一看,像個癟三。趕快取下。女孩把那些男式帽子逐個取給老帽試。老帽不停搖頭,最后取來一頂棒球帽。這種帽子,年輕的戴著顯穩重,年老的戴著顯年輕。老帽戴上這頂帽子,一看,年輕十歲。滿意地點點頭,付錢小跑回家。坐在老婆的梳妝鏡前,興奮地欣賞了大半天。
此后,老帽幾乎帽不離頭,無論春夏秋冬。帽子讓老帽在劉主任面前挺胸抬頭,重新找回自信。從不愛逛街的老帽成了帽子店的老主顧。同事們也不再叫他老毛,而叫他老帽。叫久了,他也習以為常。叫他老毛不吭聲,一喊老帽準答應。
有一天,劉主任笑嘻嘻地喊老帽說,我在網上看到你發表的文章了。說著就拉老帽去他辦公室看。老帽奇怪,他沒在網上發表文章啊?
但老帽的確看到了,在“美文推薦”里,后邊還貼了很多文字,對老帽的文章評價很高。老帽有點氣憤更有點興奮。氣憤的是沒經他的同意擅自轉載,興奮的是竟有那么多共鳴的讀者。
老帽坐在劉主任旁邊,看他熟練地瀏覽網頁檢索資料,佩服得五體投地,同時也被這個神奇的電腦吸引了。第二天,在劉主任的參謀下,老帽買了臺電腦。這東西的確好使,寫文章修改很方便。
劉主任手把手教老帽上網。老帽不僅學會上論壇發帖,還學會和陌生人聊天。聊天對象是老帽的忠實讀者,聊天內容是寫作的酸甜苦辣。
有個婉兒,蘇州的,酷愛文學,好像從唐詩宋詞里泡出來的。文字婉約清麗,閨中怨愁,纏綿悱惻,凄清傷懷,令老帽柔腸百轉,頓生憐惜之心。老帽第一次主動找人聊天,就是婉兒。婉兒對老帽也有相見恨晚之感。兩人情趣相投,從《詩經》、《楚辭》到舒婷、顧城、席慕容,從諸子百家到當代散文,從中國文學到世界文學……老帽幾乎花掉所有的業余時間聊天。談話的內容從文字轉向生活,談話的情感從友情升華成愛慕之情。
老帽自從布袋買貓般把惠蘭娶回家,再沒跟哪個女人深入交流過。即使初夜跟惠蘭拉手,也沒現在跟婉兒用指頭敲擊鍵盤時如此微妙的沖動。但他小心翼翼地掩藏并克制著這份來之不易的感情,生怕被人偷窺了去,生怕跳出胸膛燃燒自己的生活。
可是,不管如何克制,感情如洪水般沖毀了老帽幾十年用四書五經筑起的堅固堤壩,汩汩滔滔向遠方的婉兒奔去。兩人在柏拉圖式的愛情中燃燒,天天隔屏傾訴相思之情。每次看見戴著帽子的老帽出現在視頻里,婉兒都覺得是一種美,是一種含蓄的美。當然,她更渴望知道帽子底下究竟遮掩著一顆何等聰明的腦袋?
關了電腦,看到惠蘭和兩個孩子,老帽又被巨大的愧疚困擾。晚上摟著惠蘭,暗暗發誓不再和婉兒聊天。但一坐到電腦前,看到柔美如蓮的婉兒,老帽就忘掉一切。聊著聊著,婉兒突然打出一行字:“我想見你!”老帽愣了一下,心里還在猶豫,手下卻敲出一個字“行”。婉兒又說,老帽,我給你寄頂帽子,你戴著它,我就能很快找到你。
老帽答應了,卻做賊似的坐臥不寧。到底見還是不見?如果被人發現,一生的光輝形象就被毀了。正猶豫著,婉兒的帽子寄來了。
老帽把外包裝撕掉。一頂黑色的棒球帽,帽檐上用粉絲線繡了一朵小小的荷花。荷花右下角繡著一個倒著才能辨出的“婉”字。帽檐的正前方有紅絲線挽成的小結。真是個心靈手巧柔情似水的女子,一片癡情盡在其中!
看著帽子,老婆惠蘭早被丟到爪哇國,眼前全是婉兒的笑靨。老帽的魂被勾跑了,他下定決心見婉兒,哪怕從此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周末,約定好在斷橋相見。吃過早飯,惠蘭收拾碗碟。老帽在房間轉來轉去,不知找什么借口出去。生平第一次對老婆撒謊,老帽戰戰兢兢,心慌如兔。
惠蘭看到老帽怪怪的,就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老帽趕緊接口說,是……是有個事情,要出去一趟。
老帽懷揣著帽子匆忙下樓,發動摩托車加速向湖邊開去。數九寒天,風干冷干冷。離家有一程距離了,老帽感覺頭頂有風刀子般劃過,停下摩托車,掏出帽子戴上,一股暖流自頭頂直通心底,心里熱乎乎的。
再次騎上摩托車,老帽加快了速度。沒想到,帽子被一陣大風吹掉了。老帽趕快停下車子,追。帽子被風翻卷著吹到馬路中間,眼看著一輛又一輛車從帽子上碾過,老帽的心都被碾碎了。紅燈亮起,車隊停下,老帽跑上前去,撿起被壓扁的帽子,一看,粉色的荷花和乳白的“婉”字沾滿車轍的泥印。老帽的眼眶溢滿淚水。一想到等在湖邊的婉兒,老帽顧不得了,戴上帽子繼續趕路。
今天的天氣好像故意和老帽作對,他越騎風越大,而且風向和他相背。不一會,帽子又被吹掉,老帽使勁向汽車司機招手,不顧一切跑上前去撿帽子。再次撿起來,老帽不戴了,把臟兮兮的帽子揣懷里。
到湖邊,老帽晚了一個小時。他把帽子拿出來拍打拍打,抻平,戴在頭上。他不知道婉兒能否認出他?站在斷橋上,老帽四處張望,不見一個人影。婉兒哪里去了呢?
老帽心急如焚,多么渴望婉兒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時,手機響了,是短信。老帽一看,婉兒的。
“我早到一個小時,等了你兩個小時。眼睛酸了,也沒望見你的影子。我不想和不守信用的人交往,已經坐上返回的車。”
老帽如一攤爛泥坐在橋邊。任風吹走那頂漂亮的帽子,頭頂沒了知覺。
一頂軟軟的帽子扣在老帽的頭上,老帽扭頭一看,是老婆惠蘭淚汪汪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