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往事

離開金城蘭州，西渡黃河，沿著清晰可見的漢長城遺跡，翻越祁連山的余脈烏鞘嶺，出險峻的古浪峽，就進入了一馬平川、綠洲相連的的河西走廊。這是夾在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之間一條狹長的聯結中原和西域等地的陸路通道。這條天然通道，作為人們東西往來的交通線，大約濫觴于商周玉石之路時期，后為西漢張騫通西域時所開，之后就成為絲綢之路溝通東西方聯系的必經之地和官馬大道，是中原進入西域的一條最便捷、最安全的陸路通道。

河西走廊遠古為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在距今約4~1.8億年間，頻繁的地殼運動，青藏高原的崛起，祁連山的巍然聳立，逐漸形成了今天的河西走廊。走廊東西長千余公里，寬數公里至百余公里不等。走廊南面是青藏高原與蒙古高原的界山——祁連山。祁連山東起黃河附近的烏鞘嶺，西止敦煌附近的當金山口，如同巨大的屏障，與走廊相伴始終。走廊北面是蒙古高原的沙漠、戈壁、草原和北山山地。走廊之上，地勢平坦，間或有礫石戈壁和局部沙漠。加之祁連山融化的雪水，造成整條走廊河道縱橫、綠洲相連的良好自然條件，為古代行旅的東西往來提供了方便。

河西走廊早在距今10萬年左右就有古人類活動。約在距今4 000年左右，新石器時代的人類在河西各地留下了數量眾多的遺跡遺物，創造了璀璨的河西史前文化。公元前1000年左右，河西地區因獨特的地理環境和豐饒的水草，使這里成為游牧民族的居住地，先后有氐、羌、月氏、烏孫和匈奴等民族在這里生存和繁衍。前209年，曾質于月氏的匈奴王子冒頓以“飛鳴鏑”殺父自立，匈奴在冒頓單于治理下，北滅丁零，西擊月氏，全部占有河西地區，將匈奴國家的發展推向了鼎盛時期，同時也引發了與建立不久的西漢政權的矛盾和沖突。匈奴以河西走廊為基地，不斷發兵襲擊漢朝，其兵鋒一度抵達京師長安。直到漢武帝時期，已經具備了反擊匈奴條件的漢武帝，于前121年，在取得“河南之戰”勝利的基礎上，策劃實施了“河西之戰”。驃騎將軍霍去病一年之中兩次出擊河西，毀滅性地打擊了分封在這一帶的匈奴渾邪王和休屠王，獲匈奴祭天金人，迫使渾邪王殺休屠王降漢，匈奴勢力就此退出了河西走廊。在張騫兩次出使西域，勸說大月氏和烏孫人東歸無望的情況下，漢武帝在等待10年之后，終于作出了向河西地區發展、進而開通西域的決斷。前111年，漢自黃河邊的令居（今永登附近）“筑塞西至酒泉”，首先在河西置酒泉郡，稍晚即從酒泉郡分置張掖、敦煌二郡，并由酒泉筑塞垣障燧至羅布泊邊緣的西域門口，置陽關、玉門關，取得了進取西域和控鎖絲綢之路的主動權。前102年，由強弩都尉路博德自張掖沿黑河向北筑塞至居延（今內蒙額濟納旗），加強了對河西北部地區的防衛。漢武帝之后，大約在漢宣帝地節三年（前67），在河西東部的匈奴休屠王故地置武威郡。至此，河西四郡遂成定局。

漢置河西四郡，實現了漢武帝“斷匈奴之臂，張中國之掖”（張掖）和顯示漢朝“武功神威”（武威）的戰略構想，并就此奠定了河西地區城鎮分布的格局。自漢以來，河西四郡的行政區域大致保持漢代格局并一直延續至今，2 100多年來沒有發生過大的變化。而河西郡縣的城邦設置，則主要因自然條件和軍事、政治需要所決定，大體以河西自然分布的大片綠洲為單位布設。武威郡置于石羊河流域，張掖郡置于黑河流域，酒泉郡和敦煌郡分置于疏勒河流域東、西部。四郡所轄30余縣則在各個綠洲依軍事、交通作用和自然條件而置，多處于交通便利和水資源豐盈之處，有發展農業生產和畜牧業的優越條件，同時又多為兵家必爭的軍事要地。為了鞏固河西邊塞，自前111年開始，漢王朝還在河西設置“農都尉”，多次從內地征發大量戍卒至河西，推行徙民實邊的屯田策略。徙民對象多來自關東各郡國，主要為生活無著的貧苦農民、罪臣和囚徒等。短短幾年，河西地區的人口就達到了50余萬人，同時形成了武威屯田、居延屯田和敦煌屯田等著名屯田區，使河西屯田成為西北地區乃至全國規模最大的屯田區。河西地區生產和囤積的糧食，在漢末及魏晉時期中原荒年時，還能一解中原人民的不時之需。

河西地區的開發，對中原政權開拓西域、屏護內地發揮出了巨大的作用。前111年至前107年，西漢政權先后兩次在河西地區修筑長城、亭障至敦煌，設置了由此進入西域的兩個關口——陽關和玉門關。前102年從張掖“筑塞”至居延，設置了金關、懸索關等，有效保障了河西地區的安寧和漢通西域交通路線的安全。使河西地區在并入漢朝版圖后就成了中原進入西域的必經之地和官馬大道。在此基礎上，西漢政權又在前100至公元97年間，自敦煌至羅布泊一帶修建了烽燧亭鄣，并綿延至羅布泊西邊的樓蘭、龜茲，把漢朝的影響擴大至西域，不久之后即在西域輪臺屯田駐軍，置西域都護，以河西走廊為基地，開始了對西域各國的行政管轄。

隨著中原政權與西域各國的聯系日益繁忙，河西走廊聯絡、溝通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的重要作用也越來越明顯。各國的商旅、使臣，沿著河西走廊東來西往，終于成為連結歐、亞、非三個大陸，推動東西方文明融會交流的絲綢之路中十分重要、安全宜行的一個路段而著稱于世。每當西域有事，河西走廊則成為中原政權處理西域問題和與西域各國聯系交往的橋頭堡。

三國時期，曹魏政權據有河西，于220年“分河西為涼州”，州治姑臧（今武威市涼州區），河西由此以“涼州”之名而名聞天下。

4~5世紀后半葉，是中國歷史上群雄紛爭的十六國時期。此時的東晉政權雖然存在，但自西晉“八王之亂”以來演變成的四分五裂局面卻是愈演愈烈。鮮卑、匈奴、氐、羯、羌等少數民族趁機起兵，結束了西晉短暫的統一局面，先后建立了一成（漢）、一夏、二趙、三秦、四燕、五涼等國家，史稱“五胡十六國”，前后延續達140余年。其中的“五涼”，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河西地區先后建立的五個以“涼”為名的國家。其主要活動地域以河西地區為主，并延及甘肅東部及青海、新疆的部分區域。史稱前涼、后涼、北涼、南涼和西涼。五涼之中除西涼外，其余四涼均建都于姑臧。

前涼的奠基人是張軌。張軌原在西晉朝廷任散騎常侍，看到中原地區因“八王之亂”導致朝政衰微，天下大亂，而“涼州獨安”，于是上奏朝廷，請求赴任涼州，保據河西。301年初，張軌以護羌校尉、涼州刺史身份就任涼州治所姑臧。當他來到涼州時，河西地區剛剛經受了長達百余年的羌人起義、北匈奴騷擾以及河西鮮卑的反晉起義等劇烈動蕩，盜寇猖獗，社會動蕩，經濟凋敝。面對十分嚴重的殘破局面，張軌一面打擊盜寇，穩定社會局面，一面在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促進商業流通、重建封建統治秩序上下功夫，很快給河西經濟的發展注入了活力，使姑臧、敦煌等著名城市恢復了昔日的繁華，也使前涼的統治地域從甘肅東部擴大至今天新疆的吐魯番地區和青海東北部。張軌的政績，為他的后代建立前涼打下了扎實的基礎。354年，張軌的重孫張祚拋棄了擁晉旗號，自稱涼王，立皇后，改年號，用天子禮樂，立國前涼，建都姑臧。376年8月，前涼被關中氐人苻堅所建立的前秦政權所滅。

前涼之后，苻氏前秦占有河西地區近10年。382年，苻堅遣大將呂光西征龜茲。385年12月，征服龜茲東返的呂光得知苻堅在淝水之戰中敗亡的消息后，占領了姑臧，自稱涼州牧、酒泉公、督隴右河西諸軍事大將軍，鎮壓反叛勢力，基本擁有了前涼舊地，并于396年自稱天王，即天王位，國號大涼，建都姑臧，史稱后涼。呂光是以氐人軍事征服者的身份入據河西的，因此后涼的統治也是殘暴和血腥的。在呂光統治期間，河西地區內亂外戰連年不斷，不但破壞了河西社會秩序和經濟，同時也注定了后涼的統治是不能長久的。403年7月，后涼為關中后秦政權所滅。

后涼末年，呂光政權的殘暴統治不斷激起河西各地的反抗。398年，河西鮮卑禿發氏首領禿發烏孤首舉義旗，在今青海湟水流域建立起了南涼政權。禿發氏，是東漢末年從塞北遷居河西地區的一支鮮卑族部落。其祖先與北魏始祖拓跋力微同出于拓跋鮮卑詰汾部落。在部落聯盟瓦解后，禿發氏的祖先匹孤率眾南下，輾轉遷至河西。繼位的長子壽闐因產于被中，“鮮卑語謂被為‘禿發’，因而氏焉”。西晉武帝時，禿發氏開始強盛起來，活躍于涼、秦、雍等地。前秦瓦解后，禿發鮮卑在首領禿發烏孤率領下，登上了角逐河西的歷史舞臺。398年，趁著后涼被西秦擊敗的機會，禿發烏孤在今青海民和縣附近的廉川堡自稱大都督、大單于、西平王，以“涼”為國號，建立起了政權，史稱南涼。禿發烏孤稱王后，周旋于周圍各國中，在很短時間內即擴大勢力，占領了后涼的大片地域，他的繼任者禿發檀在后秦支持下，于406年11月擊敗北涼，占領了姑臧，并遷都于此。410年，禿發檀在北涼打擊下退回青海湟水流域，414年5月為西秦所滅。

400年11月，漢族人李西據敦煌，在地方豪門支持下，自稱涼公，建立了政權，史稱西涼，405年遷都酒泉。李是漢代名將李廣之后，世居敦煌，在河隴一帶有較高聲望。西涼政權偏居河西西部，所據地域從今天的酒泉西至新疆吐魯番一帶。西涼李在位期間，由于經營有方，措施適時，在政治、經濟等方面都呈現出了興旺景象。就在他準備統一河西時，卻于417年2月因病去世。次子李歆繼位后，驕傲輕敵，獨斷專行，在攻打北涼、企圖占領張掖時全軍覆沒，西涼因此也為北涼所滅。

五涼之中，除前涼外，對河西地區影響較大的就是北涼了。北涼是盧水胡沮渠氏建立的政權。這是一支由小月氏、羌和流落匈奴部落組成的雜胡。首領沮渠氏曾任匈奴沮渠之官，因以為姓。在氐人呂光建立的后涼政權時期，沮渠氏的首領沮渠羅仇等也在后涼為官，并立有戰功，后因呂光猜忌而被殺，激起了盧水胡諸部的極大震動。羅仇的侄子沮渠蒙遜借此機會，起兵反抗后涼，并推舉建康(今高臺縣駱駝故城)太守段業為涼州牧、建康公，于397年5月建立政權，史稱北涼。401年5月，蒙遜殺段業自立為涼州牧、張掖公，定都張掖，411年10月遷都姑臧，412年11月繼河西王位。在北涼政權建立的時候，河西地區形成了四涼一秦并立的局面，北涼所面對的形勢是十分不利的。但沮渠蒙遜以政治家的胸懷，延攬人才，選賢任能，推出了一系列切實可行的治國方略，僅用了短短十余年時間，就統一了河西地區，基本恢復了前涼所轄疆域，稱雄西北，就連當時入主中原的北魏政權也派出使者，拜沮渠蒙遜為涼州牧、涼王。但在蒙遜之后，其子沮渠牧犍卻因種種失誤，為北魏所滅，牧犍投降。但北涼的殘余勢力還在河西地區西部及西域地區活動了較長時間，直到460年，在高昌地區的最后一股北涼勢力方為柔然所滅。北涼自蒙遜立國，至最后滅亡，存續約60年。其統治河西地區的規模和時間僅次于前涼。

五涼時期，是中原地區政局動蕩、人民流離失所的兩晉時期。八王之亂、永嘉之亂，使黃河中下游地區陷入爭權奪利和民族仇殺的泥潭，導致全國約有1/8的人口流亡在外。他們當中，有平民，有達官貴人，更有仕人名儒。他們遷徙的主要目的地，就是相對安定、平穩，經濟較為發達的河西走廊地區。五涼各國，也都采取相應措施，妥善安置這些大量涌入的中原難民，并量才使用，既保存了中原文化，又發揮了他們的專長，促進了河西地區的進一步發展。

五涼更替，是河西歷史長河中極具濃墨重彩的一個華章。這一時期，也是河西地區從史前文化和游牧文化跨入文明社會門檻后，在軍事、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等方面得到全面發展的重要歷史時期。在這一歷史時期和不久之后到來的盛唐時期，由于絲綢之路的暢通，促進了古代中國與西亞各國乃至歐洲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的廣泛交流，使絲綢之路成了中國向世界開放的著名交流通道和友誼之路。中華文明經過河西走廊傳向西方，西方文明則經過河西走廊傳入中原。在這種承上啟下的過程中，河西地區也大量汲取東西方文明精髓，形成和發展了具有自己獨特地域文化特征的“河西文化”。河西文化的誕生和發展，對中原地區軍事、政治、經濟、宗教、文化以及律令制度確立和都城建設等方面產生的廣泛影響，是舉足輕重的。在世所公認的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國考古學的四大發現——甲骨文、流沙墜簡、敦煌藏經洞遺書和北京故宮明清檔案中，河西地區竟獨占“簡牘”（流沙墜簡）和“敦煌遺書”兩項，并由此而誕生了博大精深、方興未艾的敦煌學和簡牘學等國際顯學，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此外，20世紀以來，河西地區發現的數量眾多的與消失了的西夏國有關的歷史、文化材料，也為國際間資料奇缺的西夏學研究增添了豐富多彩的內容。敦煌學、簡牘學和西夏學，很長時期以來，被視為河西文化發展高峰上熠熠閃光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