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喜歡“先知”這個詞語,它介于神性的預言和人性的大覺大悟之間。
冰心說紀伯倫的《先知》“滿含著東方氣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麗的文詞”。唯其“超妙的哲理和流麗的文詞”,我再次捧讀了《先知》中的“歡樂與悲哀”的述說:對于神而言,它事先洞悉了人生難以言說的歡愉和宿命;對于人而言,它使我們看見了諸神與俗世塵煙的渾然合一——哲思與詩思向人性的逼問,向神性的靠近。
“請給我們談談歡樂與悲哀吧。”詩篇一開頭這樣寫道,就像我們知道歡樂與悲哀總是郁結在一起,而我們無從把它們融入我們平淡且苦難的生活。
——但紀伯倫替眾生開口,他說:
“你的歡樂,就是你那去了面具的悲哀。”
20年前,或者說更早一點的中學時代,應該說我們的閱讀是難以容納這樣沉重的文字的。我們在歡樂中追逐歡樂,甚至不知道悲哀是在什么時候偶爾掠過我們的心靈。當20多年后我告訴我的學生及朋友,我的童年是歡樂的,我會犁田、插禾、打柴,我會釀酒、做豆腐,我甚至曾經會織毛衣。他們都睜大了眼睛,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好像我那時的生活是多么地悲哀。我悲哀嗎?我這樣自問不是說他們熱衷表相,但有一個根本點,我想借紀伯倫的語言加以澄清:就是生活即使是悲哀的,它仍然是我歡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生命就是這樣,它沒有無緣無故的歡樂,也沒有無由的悲哀。當我們承認了自己的幸福,也就承認了我們的痛苦;當我們認可了自己的成熟,也就認可了自己的幼稚;當我們感到歡樂,悲哀也伴隨其間。盡管那“面具”永遠不能從中揭去,但“那涌溢著歡樂的泉水,也常常盈滿了(你)的眼淚”。
佛教說,人生常苦。
《圣經》上說,人生來就是有罪的。
也許紀伯倫并非要來闡釋東方的“宿命論”和西方的“原罪說”,但我卻樂于接受他這樣逼近人生真諦的贈語:“悲哀在你的生命中刻得越深,你就能包容越多的歡樂。”生命的歡樂和悲哀更多是人類靈魂對自身的返觀而顯示其此消彼長的。一個樂觀豁達的老人因其對世事滄桑的閱歷而更加曠達,一個夾著破舊的識字課本在田埂上歡愉地奔跑的孩子因其對生活的向往而更加歡愉,你能說那不是歡樂本身和悲哀本身么?辯證是一個哲學家思考的命題,生活的嚴肅性和悲哀則絲毫不亞于任何一個哲學命題。歡樂在悲哀的風中穿行,但悲哀的風從來不曾(或者說極少)吹折歡樂豪邁的身姿。
這樣說來,是不是說歡樂指向人生的全部,而悲哀指向人生的終極呢?
這則是我讀紀伯倫這首散文詩時深感需要慎重的問題。我想人生的真義遠不是“虛無、消極、悲觀”這樣一些字眼能夠揭示的。“撫慰靈魂的琵琶是尖刀挖空的木頭”,我們感到悲戚是因為我們把現在的悲戚和從前的歡樂糾纏在一起,而人們是如此愿意把悲哀從歡樂中剔除出來。而實際上,只有那些經歷人生的悲哀與歡樂的人才知道,悲歡本身是“渾然為一”的。它們就像紀伯倫那個精彩的、通俗的比擬:“他們一起降臨,當這個獨自與你同席的時候,那個正在你的床上酣眠。”它們與“虛無”無關,也與“消極、悲觀”無關,它們只關乎我們的心靈,若我們不以悲哀為悲哀的話,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悲哀也是一種歡樂。
紀伯倫把“歡樂與悲哀”賦予這樣徹悟的詩意:神洞悉其中的奧義,因此他說悲歡“渾然為一”;人不能明鑒其中的奧義,因此他說人“懸浮在悲哀與歡樂之間”。這一切是告誡人類呢還是諷喻人生,我想每個人都能從中找到更為深刻的感受,受到更為深刻的啟迪。
因為這是傾心的交談,你可能年少,我也還是一個清貧但對生活充滿憧憬的中年人,我們都懷著一樣的心情在傾聽我們曾經渴望傾訴的話語。
我們人生的天平上都置放著生活中的歡樂與悲哀,金銀也不能壓住其中的苦難和飛揚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