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嗒嗒的誘惑

我曾經(jīng)翻譯過《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的外國故事，故事發(fā)生在歐洲巴爾干地區(qū)，有一個名叫特拉揚的皇帝長了一雙驢耳朵。這種事發(fā)生在誰身上都是一件鬧心的事。當然可以用一頂帽子遮掩起來，皇帝也想到了這個辦法，用一頂帽子將自己的丑陋遮掩起來。這個辦法好是好，可總不能一年到頭不理發(fā)吧，而理發(fā)就得請理發(fā)師，那么理發(fā)師就會知道原來皇帝長了一雙驢耳朵，一旦理發(fā)師把這件事說出去，這皇帝還有面子繼續(xù)做皇帝嗎？那就一天到晚聽老百姓哈哈笑得了。可是皇帝到底跟老百姓不一樣，老百姓沒有辦法的事，皇帝有辦法：皇帝把進宮來理發(fā)的都殺掉，理一次發(fā)殺一個理發(fā)師。所以，只見理發(fā)師進宮，不見有理發(fā)師出宮。于是，全國的理發(fā)師一個個都害怕起來。他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天天提心吊膽的。從此開心的理發(fā)師再也開心不起來了，原來歡鬧的理發(fā)鋪子如今變得像墓地似的一片死寂。一天，災(zāi)難落到了一個老理發(fā)師身上。皇帝的衛(wèi)士找上門來，老理發(fā)師不愿進宮去送死，就躺在床上裝病。他裝得還真像，從頭到腳渾身不停地哆嗦。他的理發(fā)鋪子里有一個年輕的徒弟，他正直、勇敢。他不顧生命危險站出來，自告奮勇替師傅進宮去理發(fā)。年輕人心里當然也明白，去了就很難活著回來了。但是他決心想盡一切辦法不讓自己在宮中喪命。

當然，皇帝的那雙丑陋的驢耳朵也使年輕人大吃一驚。當他理完發(fā)開始收拾家什的時候，皇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嚴厲地問：“小伙子，你理發(fā)的時候看見什么了？”

“沒有，我沒看見什么，尊敬的陛下。真的，我什么也沒有看見。”年輕人回答。

皇帝聽了很高興，給了他一打金幣，并告訴他下次再來。

年輕人回到家里。師傅很想知道皇宮里的情況，問七問八，年輕人都一五一十地講了，但只有一點他沒有講：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

從那以后，年輕人經(jīng)常去給皇帝理發(fā)，每次都得到一打金幣的獎賞。年輕人把皇帝長了一雙驢耳朵的秘密憋在心里，從不敢向任何一個人吐露一星半點兒。可是不知怎么的，只要他一閉上眼，那雙丑陋的驢耳朵就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開始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像是得了什么重病。師傅活了大半輩子，他知道年輕人肚子里準憋著心事，就一個勁兒追問。最后年輕人說：“實話告訴你吧，師傅。有一個秘密深深地折磨著我的心，但是我不敢向任何人吐露一星半點兒。如果我說出去，我就活不成了；如果我不說出去，我便永遠不會有快活的日子，直到我死去。”年輕人說完，愁容滿面地望著善良的師傅。

師傅想了一會兒，說：“你不愿意告訴任何人，你可以到荒野里去，在地上挖一個坑，挖得深深的，然后把頭伸到坑洞里，對著大地把你的秘密說上三遍，再用土埋起來。這樣，你就不用再把秘密悶在你心里了，而大地是絕不會泄露你的秘密的。”年輕人決定拿師傅教的這個辦法去試一試。他走到荒郊野外，挖了一個深坑。他看看周圍，周圍除了高高的天空上有幾朵白云在悠悠飄動外，就是他腳下這靜靜躺著的大地了。他趴下身子，頭伸到坑洞里，然后對著坑洞說了三遍“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說完，將坑填平，就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過了些日子，年輕人挖坑的地方長出一棵大樹來。樹干像蠟燭般挺直，樹枝向四面伸展。一個放羊娃走過那里，順手從樹上折下一根枝條，用雙手揉搓枝條的外皮，抽去里面的木心，做成了一個小哨子，擱嘴里一吹，發(fā)出一個非常清晰的聲音：“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

別的孩子聽了，都覺得這太奇怪了，以為吹小哨子的孩子會玩魔法呢！他們搶過小哨子自己吹，聽見的也是同樣的聲音：“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孩子們每人都折了一根枝條，一會兒就做了許多哨子。晚上，牧羊的孩子們趕著羊群回到鎮(zhèn)上。他們一邊走一邊吹，街頭巷尾到處都回響著這樣的聲音：“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才三天工夫，全國各個角落就都知道了這個秘密。

我一邊翻譯著這個故事，一邊想起我童年時也曾做過這樣的哨子。

那是因為我從我五歲光景就開始放自家的牛。后來離家到外地上學(xué)，可每星期天和假期回家還照樣放牛，照樣割青草喂牛。后來我會寫文章了，就將這童年生活概括為“耕讀得兼”。我們那里放牛的都會在清明前做好一個楊樹喇叭，到清明那一天，天不亮就早早地把牛牽出去，吃農(nóng)民撒在田里的學(xué)名叫“苜蓿”的紅花草子，牛一邊吃，放牛人一邊吹楊樹喇叭。苜蓿是綠肥，家家都有，遍野都是，到水稻插秧時節(jié)，把紅花草子壓到土下做水稻底肥。清明這天，放牛娃天不亮就牽出牛去，選一塊紅花草子長得最肥的田，把牛繩放開，任牛隨心所欲地把嫩嫩的草嘩啦嘩啦卷進嘴里。這牛饞饞地吃，意味著到時候能深深地犁。待到天亮，農(nóng)民看出紅花草子被吃了，也不算“被偷吃”，鄉(xiāng)俗規(guī)矩是這樣。我八歲前就知道這些。從小就聽放牛人在清明前后吹那喇叭，但八歲前我自己沒有試做過。一是制作楊樹喇叭是個技術(shù)活，讓人代做又丟不起那面子；二是自己動手卻又怕不能一舉成功，徒然落得一肚子懊喪；三是覺得我畢竟還是個讀書郎，跟地道的放牛娃有別，地道放牛娃當然要做和能做的，我不一定要做和能做；四是人家清明那天能在天亮前醒過來，我恐怕不能。但是，楊樹哨子的誘惑總是強烈——那長在樹上的枝條經(jīng)過這么一番不太復(fù)雜的搗鼓，擱嘴里一吹，就能嘀嘀嗒嗒的發(fā)聲，并且聲傳悠遠，試想，在空曠的田野間，你吹我吹，彼此呼應(yīng)，互相傳遞春天的歡樂——“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晚唐詩人杜牧在春雨里走，神思迷茫竟會到“斷魂”的地步，他要是再聽見這楊樹哨子從千里綠野中、從十里油菜花叢中傳來，那豈不更要邁不動步了嗎？所以，每年到清明時節(jié)，我就要感受那楊樹喇叭聲嘀嘀嗒嗒神秘的誘惑。這種誘惑一年甚如一年。到我覺得做不出喇叭來就矮人一頭，做不出喇叭來就蠢笨得不可救藥，我在放牛時腰間也別了一把砍刀，如巴爾干的牧羊娃那樣，砍下一根楊樹老嫩適中的枝條，“用雙手揉搓枝條的外皮，抽去里面的木心，做成了一個小哨子”。再砍一根楊樹粗枝，然后斜著螺旋形地切割外皮，然后小心地像削蘋果皮似的剝下青皮來，然后把樹皮卷成喇叭狀，然后用尖刺插入皮中將喇叭狀加以固定，然后把事先做好的楊樹哨子塞進喇叭的細端，然后擱嘴里吹，嗨，嘀嘀嗒嗒，成功了，沒有想象的那么難！后來，當我上了大學(xué)，我讀到了郭風先生的這樣的句子：

“吹出了對于鄉(xiāng)土深沉的眷戀，吹出了對于故鄉(xiāng)景色的激越的贊美，

吹出了對于生活的愛，吹出了自由的歌，勞動的歌，火焰似的青春的歌……

像民歌那么樸素。

像抒情詩那樣單純。

比酒還醇烈。”

那喇叭聲里，“有故鄉(xiāng)綠色平原上青草的香味，

有四月的龍眼花的香味，

有太陽的光明”。

正是這樣！不過，郭風先生只寫出了歡樂、光明的一面。而生活，即使是童年的生活，也不只有歡樂、光明的一面，生活里也有“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那樣的丑陋，生活里也還有前程坎坷的辛酸，生活道路上也還有不測的風云。大地無言的沉默不是永遠的，一旦大地發(fā)言，就將勢不可擋——我懂得這一點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為年輕的朋友們譯介《皇帝長著一雙驢耳朵》了。

[作家登臺]

韋葦，浙江東陽人。教授，詩人，翻譯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際兒童文學(xué)研究會會員。國內(nèi)訪問學(xué)導(dǎo)師。1958年畢業(yè)于上海外國語學(xué)院，赴昆明任教23年。1980年調(diào)入浙江師范大學(xué)兒童文學(xué)研究所。已出版童話史著三部，其他研究專著三部，主編兒童文學(xué)書籍數(shù)十種。多次獲獎。其著作從20世紀80年代起就被作為研究生必讀書，史料和觀點被廣泛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