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

前幾天去看朋友幾個月大的孩子，不大一點，蜷縮在沙發上。胖乎乎，小胳膊就像一節節白皙的藕，一伸一伸的，從小腿到屁股上都是軟軟的肉，真是可愛。我忍不住在他臉上親了兩口，又用下巴蹭了蹭他的粉臉。小孩皺了皺他的眉頭，哇地哭了起來。他母親笑道：你的胡子把人家扎疼了吧。我摸摸下巴，說：出門我專門刮的胡子呢。

這種感覺想必很多人有過。我剛懂事的時候就知道父親是個大胡子，一旦不刮就面目全非的那種。很多時候父親晚上加班回來，就跑到床邊看看我。又用他的臉頰在我臉上蹭兩下，用他的胡子茬扎我，我就感覺被千百個鈍針所刺。有時候我熟睡了不得而知，有時候我沒有入睡，生氣地瞪父親一眼。然后父親就笑嘻嘻地讓我快睡覺，自己才去吃飯。

當時沒有很好的剃須刀，父親的胡子過于直硬，增長速度也驚人。他只能每次就先拔毛巾泡在熱水里，用毛巾敷在臉上，等胡子軟了，再打上肥皂用剃須刀清理臉上的千萬根利刃。每每他刮完胡子就把我抱過來用他的臉在我臉上蹭，來檢驗是否還有殘留胡子茬。還問我：“兒子，老爸的胡子刮干凈了沒有？”當時真的很討厭父親總在我臉上扎來扎去。稱父親的胡子是荒草，并且每次他刮胡子的時候就躲得老遠。真是害怕他那銳利無比的胡子，就如鈍刀般的胡子茬。

但是在我心里總覺得刮胡子是件很男人的事，剃刀邊緣，鏡子里的男人是那種成熟的男人。等胡子在我臉上開始暫露頭角，我就像父親要剃須刀，說我要刮胡子。父親卻說我還是小孩，不用刮。當時的我正處在大人說的任何話都聽不進去的時候。我甚是忿忿不平，說你能刮我為何不能？只許老爸刮胡，不許兒子剃須？父親說剛開始的胡子不能刮，越刮長得越快。在我看來這只是父親搪塞我的理由。終于到了高中，某一天洗澡后，我用父親的剃須刀把自己的臉刮了個干干凈凈。父親看了說你怎么把胡子給刮了？我說太長了，胡子拉碴的，不好看！說完我去了下鏡子前，剛刮完胡子的一張臉，上面還有幾個屬于那個時代的青春痘，我覺得自己怪怪的。

高考的時候填報志愿，父親說讓我上西工大，還說上了西工大就給我買一臺電腦，他總是想讓我好好學學計算機。我想這樣肯定不好，離家近，受他的制約。已經受了這么多年管的我堅決不會留在西安，自己堅持跑到了千里以外的哈爾濱。連續好幾年我也沒有回家，要不留在學校和同學瞎混，要不就去北京游逛。直到多年以后大學畢業，我對電腦的了解基本上還處于只會開機和關機階段。

那一年，父親的養父過世了，他和母親從西安到廣西老家來回折騰了好幾次。安排了他的養父后事，處理了幾個遠房親戚的事宜。父親那時候的身體很不好，廣西冬天沒有暖氣，又連著下陰雨，父親的腿疼得不行，走路極不方便。腰也不好，年紀一大，身體上的什么問題都出來了。但是最讓他牽掛的還是在上學的我。他時常打電話到千里之外的哈爾濱問候我的生活學業。我勸過父親幾次現在已經退休了，身體也不是很好，就不要再忙碌了，在家里休息是重要的。父親回到西安后還是堅持到反聘他的公司上班。母親說，父親每天回來都邊用頻譜儀烤腿邊寫工作日志。父親經常問我吃得如何，說雖然現在退休沒有以前收入多了，但讓我千萬不要在吃的上面省錢，注意營養，保重身體，身體最重要等等。那年過年回家，進門看到父親，他那張溝壑萬千的臉上胡子都已經變得花白了，也和頭發一樣，越發的稀疏，腿還是有些不方便，走路慢了很多。在我心中那個濃眉大胡的父親呢？被歲月一絲絲的侵蝕了，這兩年父親衰老的速度真是令我難過。父親接過我的行李，讓我趕快去洗澡，他說給我準備了我喜歡吃的魚，他現在去做。說完父親就有些拐的去了廚房。也是，從小到大，父親做的那種魚味道從來沒有過創新，但是我卻一直都那么愛吃。

作為男人的一生，是兒子也是父親。前半生兒子是父親的影子，后半生父親是兒子的影子。

以前的同學朋友一個又一個的結婚了，有孩子的也不少。我還在以可為人父的年紀不斷地奔波。畢業的時候，父親說就找個研究所吧，那里穩定。還找他在北京工作的老同事幫我落實工作。我還是沒有聽父親的話，從北走到南，由哈爾濱去了深圳，現在一晃已經數年了。在公司上班的時候，每天早上，我用父親送我做24歲生日禮物的飛利浦電動剃須刀清掃我的胡子，又打上他給我的金利來領帶，去見一個又一個客戶……

這兩年父親身體好了許多，心情也輕松了不少。過年回家的時候，我會給他買幾本他喜歡的歷史書。他時常上網看新聞評論，關于改革，關于體制，關于那些不合理，是他一輩子關注的東西，父親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我擔心他的眼睛會更花，就嚴格的限制他上網看網頁的時間。回到深圳有時他會給我發短信。一條短信編輯起來得很長時間。每次父親的短信都很長，他是想把他要說的話在一個短信里面都說完。我回復后父親會再次給我發來短信，說我剛才回復的短信里有兩個錯字，并且紛紛指出。我要從公司出來自己干，讓父親幫我想想自己公司的名稱。第二天接到父親的短信，工工整整地十幾個公司名稱。我知道父親這人心里有事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會想著這些事的。這些公司名稱定是他一晚上沒睡好想出來的。

一個男人，不論武官是否端正，或是高矮胖瘦，金發碧眼都不重要。我倒是對這個人的胡子比較注意。大學的時候，我和同學吵架，一個不怎么長胡子的同學。事后倆人和好，我買了一把剃須刀和一大包剃須刀片送給他，笑著說：“你多刮刮臉，好快點長些胡子吧”。對于銀幕上那些面目白凈，沒有胡子的小生，我一般不怎么看他們的戲。這可能是我有一個大胡子父親的緣故。父親教導我了很多，教導我怎么對待女友，我沒有做好。叫我怎么樹立品性，我沒有做到，還叫我如何面對困難，但是父親沒有教導我如何做一個父親。我很是害怕以后我會有一個像我一樣的兒子，我父親不抽煙喝酒，我煙抽得很兇，酒喝得也很甚；父親辦事踏踏實實，而我又總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我要有個像自己這樣的兒子，非把我氣得七竅流血。倒是有一點我繼承了父親，就是胡子，雖然我沒有他的胡子覆蓋面那么廣，但生長的速度和堅韌的程度和他相仿。作為兒子的我，總在同學朋友面前提起自己那個胡子拉碴的父親，我覺得這是件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