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腳的姨”,我青春時對她有著太深的印象。
那時平腳姨很年輕,常挑柴下山來賣。我家大院多戶都買她的柴,于是每隔十天半個月,她都會送柴上門。她挑來的若是柴片,保準劈得平平整整,塊塊長短大小像是尺量刀削;她挑來的若是松枝,保準捆得服服帖帖,枝枝丫丫都像精心梳理過。不管肩挑多重,她扁擔悠悠挑著有如道具般輕盈。她高高的竹節(jié)發(fā)髻上頂著個斗笠,斗笠用黃色竹篾絲編就,斗笠頂高高翹起,斗笠圈鑲著黑竹絲,顯得特精致。平腳姨黝黑的臉被陽光灑著,鎏金般亮潔,耳垂搖曳著一對小孩手鐲般大小的銀耳環(huán)閃閃發(fā)光。她端莊的五官總是洋溢著甜甜的笑意。平腳姨一身黑色畬族服飾,衣領(lǐng)、袖口和對襟處都鑲嵌著窄窄的紅邊。腰間系著件小圍裙,小圍裙四周鑲著條一寸見寬的紅白相間的手工織帶,織帶長及腰。寬大的褲管,赤腳穿著草鞋,儉樸、干凈。
母親、伯母們都喜歡她。她來了就圍住問長問短:山那村是啥模樣?一路進城有多遠?農(nóng)村日子好過嗎?勞動下來辛苦不?她總是繪聲繪色自豪地告訴:大山深處濃重的云霧,潺潺的流水,爛漫的山花和男耕女織、粗茶淡飯。伯母們像是聽著神話,心馳神往直道是天上人間,羨慕不已。她來了總看不夠她那獨特的服飾、頭飾,驚嘆鑲嵌布邊針眼的縝密,編織腰帶圖案的精美,發(fā)髻梳理功夫的獨到。她喜形于色驕傲地指點織帶紅白相間的圖案,解秘其中的文字。她毫不厭煩地解開那紅頭繩箍著、銀簪別著的長發(fā),再一綹一綹地挽起,一梳一梳地把如瀑黑發(fā)梳成下小上大、下圓上扁的高高節(jié)竹頭,像戴著一頂油亮的帽子那般高貴。伯母們看傻了眼,說你這手呀真神,粗也行細也能,真?zhèn)€巧得會變戲法,佩服不已。
母親、伯母們都喜歡她,有些個時間未見面倒怪想念著的。伯母們看到她與我母親年齡相近又特投緣,說不如誼個姐妹,這一撮即成。伯母們都是三寸金蓮,畬族婦女是天足,福安習俗也稱“平腳”,不用商議,大家脫口而出都親昵叫她“平腳姨”。
親戚是走出來的,平腳姨對我家特別有親。
三月三,平腳姨揣著滿滿一蒲包烏飯送來。烏飯烏黑發(fā)亮,倒出時還簇成一團,但立即散開,舒展著數(shù)得出來。平腳姨說烏飯是用山上草藥熬出的湯浸糯米蒸成,不但不苦,還可御寒去濕,吃起來有獨特的口感和風味。
端午節(jié),平腳姨送來的苷粽還帶著熱氣,剝開長長瘦瘦的苷葉,那粽子黃橙橙、金燦燦、胖乎乎的,像是壽山田黃石般的晶瑩剔透,襲出苷葉山谷幽香、堿水淡香、蒸透糯米的清香。咬在嘴里細膩而有粘性,像咬著大塊肥肉,香噴噴而不油膩。
冬至,平腳姨又送來白花花的糍粑餅。羊脂玉一般透白透白的糍粑餅上灑著星星點點的芝麻粉,真像佳人臉上的雀斑。平腳姨總不忘叮囑一句:“那是芝麻粉,不是灰塵不骯臟。”糍粑軟綿綿的,用手抓起這端,那端就徐徐下垂,只得搓成一團一團往嘴里送。塞得嘴里軟軟的、癢癢的,但又香香的,很耐嚼。
母親總會把她誼妹的禮品多多少少都分給伯母們共享。禮品雖輕、雖小,但大家都能感受到清新的山風、畬家獨特的習俗,更感受到平腳姨靈巧的手勢、純樸的感情和對生活的熱愛。
1968年,一聲號召,下鄉(xiāng)插隊成為城市青年的命運。我父母無奈,讓我去了平姨所在的村子。捎信后,平腳姨第二天就來了。聽了父母無奈的傾訴和為難的請求后,平腳姨笑了:“這般心急火燎,我道是什么呢。原來城里外甥要到鄉(xiāng)下姨姨家,好好好!我盼都盼不來,請都請不到呢!”
父親小心說:“那可不是十天半個月,也不是三年五載,說不準得一輩子呀!”
“不管多長時間,他是我城里的外甥,現(xiàn)在落難了,我會當成身邊的孩子照看。”平腳姨說得輕輕松松、干脆、痛快。
下鄉(xiāng)后我住在平腳姨家,同吃同勞動我很快就看出平腳姨并不是飄逸于藍天白云上的仙女,而是扎根于山村泥土中的畬族婦女。她一個女人家犁田、耙地、溶田、插秧樣樣全會,是田把式的行家里手;她是大隊黨支委、婦女主任,件件活都帶頭在前;她還是家里的主要勞力,要掙工分養(yǎng)家糊口。
清晨雞鳴三遍,平腳姨已起床。她一邊生火煮飯、一邊精心梳理著長長的頭發(fā),隨后和男社員們一塊下田。她仍然穿著鑲紅邊的黑衣服,仍扎著腰間的小圍裙,仍戴著四周翹起的竹斗笠,只不過用一塊印白花的藍方布把高高的頭髻包起來。她或牽著牛轱、或扛著鋤頭健步在前或尾隨在后,在驕陽的映照下,她像鍍了金和罩著五彩光圈一樣熠熠生輝。一路上她左顧右盼,與社員們說笑著,或是自個吱吱呀呀地用假嗓哼著畬族山歌。田野里、社員中不時蕩起她朗朗的笑聲。中午收工雖只是短暫的瞬間,她到溪坑洗去泥汗也要換上一套干凈的衣裳。晚餐后,她會長久地對鏡梳妝,然后不是她到別人家,就是別人到她家串門。點燃長長的一大把松明,她和大家快活地唱著傳統(tǒng)小曲或自編山歌,直到夜深人靜。
農(nóng)活最累是犁田。盡管早春寒冷多雨氣,平腳姨也在田里扶著犁耙吆喝牛牯一步一步走著。犁過的泥土大瓦片一樣翻過來,排列有序一塊挨著一塊,像躺倒的多米諾牌。有時牛脾氣來了,任她怎么吆喝,四條腳像上了鉚釘就是不動,她提起韁繩,揮打竹鞭都不頂用,急得滿頭大汗。一陣子,牛牯又像故意捉弄她似地小跑起來,泥水濺滿田間,她扶著犁似乎被牛拖著,既要使勁把犁往土里壓,又要忙不迭地跟上牛步,這腳還沒踩下,那只腳就得提起,東歪西斜的趕著。扎到大腿上的褲管早已濕漉漉,衣服、頭臉都是泥土點點,倒像是從泥潭中爬出的牛牳。男人們可以借抽袋煙偷懶會兒,平腳姨卻只能在泥濘中一腳深一腳淺、一步又一步、一丘又一丘走著。一片田犁下來,躺在田埂上已喘不過氣。
春天的耕牛倍受寵愛,農(nóng)民要用最嫩的苷草來喂養(yǎng)。白坑沒苷,得到二三十華里外去割。長在懸崖茂密陰森的草叢中或山澗潮濕地帶的苷葉雖長長瘦瘦,但葉片兩邊長著密密麻麻的齒,比新開的鋸還鋒利,動輒就劃人皮肉。苷葉劃破的疼痛還真不好受。隊里只得按勞力輪流割苷,按重量評工分。平腳姨承擔自己和丈夫兩份割苷外,遇推三阻四的社員,她都主動攬過。我沒看到她怎樣跋涉山路、攀登懸崖、出沒草叢,我只看到每次她挑著苷回來時都疲憊不堪。每次回來她頭臉上都留有被割的淺淺的淡紅痕跡,有時劃口上還凝結(jié)著細細的血珠,雙手更是劃痕交錯,分不清紋路和痕路。
每餐平腳姨給我盛碗滿滿遮過鼻頭的地瓜米飯,我扒開上面幾口地瓜米后,碗下全是白花花的大米飯。而平腳姨和她丈夫碗里是清一色的地瓜米,他們咽一口,脖子筋就鼓直一下。表弟雖與我友善,但有時用餐也會乖巧地搶先一步盛走白米飯。這時平腳姨就嚷:“白飯你都盛去了,叫表兄咽地瓜米?”表弟只好作罷。平腳姨又給我盛上一碗,碗面是地瓜米,碗下還是白米飯。
白坑村山高水冷,種不得其它菜,芥菜、芋頭是當家品種。種田人的力氣來自鹽,山村人愛吃咸。可大頭咸魚買不起,吃的是小雜魚蝦。平腳姨家不變的菜譜是一碗數(shù)不出頭數(shù)的爛頭爛尾雜魚蝦、一碗芋頭、一碗菜湯。早晨出工時平腳姨已把菜干熬成湯。下工時,黑褐色的湯中漂著菜干,也漂著只只撿也撿不出、撿也撿不完的蒼蠅。平腳姨用筷子橫著往碗口把漂浮的菜干連同蒼蠅刮落,便饑腸轆轆地大口大口喝起來。
插隊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悄然走來。祭灶晚上,送走灶王爺,平腳姨對我說:“外甥,你當了一年農(nóng)民,春種秋收論講過年也該有些農(nóng)村稀罕的帶回去孝敬父母,可眼下兩手空空。明兒起個早,我們賺錢買年貨。”
第二天,天沒亮,平腳姨領(lǐng)我上山。隆冬臘月,山風挾帶嚴寒一遍遍掃過,刺骨寒冷。山路野草早已枯萎,土里的水氣結(jié)成冰棱拱起上層黃土,走著嚓嚓作響,裸露出的冰棱有棱有角,條條節(jié)節(jié)的小莖、小根像玻璃透明。路邊馬尾松、蕨草雖翠綠,上面也蓋著粒粒白霜。呼出的熱氣頃刻就變成絲絲白霧團。到了山背灣擋馬尾松林,平腳姨撥開厚厚的松枝,地面橫七豎八地躺著大碗口粗的十多節(jié)一米見長的松木筒。看著愕然的我,平腳姨說:“這是我種植二十年才長成的松木。化蛟有人要收購,砍些賣了過年。”平腳姨砍來小松木當槍擔,利索地用山藤把松木筒扎緊,一陣子就擺開三擔松木筒。“四節(jié)的兩擔我回頭擔,輪流著挑,兩節(jié)的一擔你挑。”她俯身挑起穩(wěn)健地走過一程路,用楮杖把這擔松木筒支在路崖邊,又回頭去挑另一擔。就這樣一程兩擔來回輪流著挑。整整三天我們把九擔十八節(jié)松木筒挑到化蛟。我看著平腳姨從木筒販子手中點過錢折疊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上衣口袋中,然后和我走進購銷站。
化蛟購銷站小小店面,卻人來人往。平腳姨在豬肉架上捏捏這塊嫌骨頭太大,提提那塊又嫌肥膘不夠,思前想后,砍了個豬腿。她用油膩的手從上衣口袋取出錢付給宰豬師傅。又來到魚貨柜前,白鱺魚、咸瓜魚比較后,看中帶魚,看看鱗透不透、聞聞腥重不重,滿意了,又從口袋掏出錢。走出購銷站,平腳姨滿臉含笑對我說:“外甥,有魚有肉就是過年了,你拿回去和父母過大年。”她一邊把豬腿和咸帶魚交給我,一邊再次把手掏進上衣口袋:“每次你來回都爬山越嶺走路的,今兒過年了,你拿這錢買張車票回去。”我接過錢后,平腳姨空空兩手,孑然一身爬上黃土坡回村了。
五年后,我告別平腳姨,離開村子。不像當年我才落戶時接風午餐的豐盛,離別的晚餐平腳姨桌上依然是那爛頭爛尾的雜魚蝦、芥菜湯;依然是壓的滿滿的一碗飯,碗面的地瓜米掩著碗里的白米。平腳姨看著桌面似有歉意地說:“外甥今后你會有食祿,姨也沒有新鮮的在離別時請你。”說著,她一改往昔的親和,滿臉嚴肅地像是告誡我,又像是懇求我:“外甥你吃過農(nóng)家飯、干過田間活,應該知曉農(nóng)村、農(nóng)民事。今天你走了,往后不管是站柜臺還是坐橫桌,你都要心有農(nóng)民,體貼農(nóng)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