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道德之糾纏始終是一種爭議紛紜的話題,談者皆有其理由,高下難分。然而當我在文字中浮沉數年以后,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記得英國人王爾德說過一句話:“文學就是撒謊。”王爾德可能是文學史上第一個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地公然宣稱文學就是撒謊的大作家。他提出這一觀點,我猜想是有一個目的:告誡人們不要從道德角度來評判文學,因為撒謊是惡德,根本無須討論。文學作品固然有好壞,但好壞不在于是否善,也不在于是否真,而僅僅在于是否美。
以藝術的眼光而不是以道德的眼光來打量文學作品,這一觀念在目前之文壇仍然不是主流。倘若不信,可以看看前幾年對“美女作家”的種種非議。許多文化人大罵衛慧、棉棉的小說,說她們的小說是“新買辦文學”、“用身體寫作的文學”。但我將她們的小說翻閱了一遍后,意外地發現《上海寶貝》與《糖》寫得都還不錯,然而批評者又為什么罵得那樣道貌岸然呢?我知道文壇上有許多比衛慧、棉棉寫得差的作品出版時卻沒有受到這般的謾罵,剛開始沒想明白,直到最近重讀王小波的隨筆,才知道批評者是以一種“道德”的眼光來看待衛慧、棉棉的小說,而不是文學、藝術的眼光。
極具自由主義思想的王小波對“爭論與道德”深有體會。王小波說,在中國,一切問題最后都要歸結為道德問題,爭論的不是對錯真偽,而是誰好誰壞,好人一切皆好,壞人一切皆壞。王小波嘲弄說:“在文化界,賭的是人品、愛國心、羞恥心。照我看來,這有點像賭命,甚至比賭命還嚴重。假如文化領域里的一切爭論都是道德之爭、神圣之爭,那么爭論的結果就該是出人命。”對照某些小說的命運,王小波之語仿佛寓言一樣。在道德上下判斷,比在文學藝術上下判斷要簡捷省事多了,而且容易掩飾自己對藝術的無從把握。
衛慧、棉棉等“美女作家”的小說寫到了性,但古典名著《金瓶梅》、《肉蒲團》又何嘗沒有赤裸裸地寫性呢?陳忠實的《白鹿原》也有大量的性描寫,但這并不妨礙這些小說成為經典之作。文學作品可以反映道德問題,但不能僅以道德之名來審視文學作品,文學作品反映的世界是立體的、多元化的、復雜的。文學燭照現實世界而又超脫于現實世界,它提供了一個充滿想象的空間,這種空間為世界打開了另一扇窗口。從這扇窗口看過去,假如僅僅看到了道德批判,那我就無話可說。
從小說文本來分析這些“美女作家”的作品,自有其不足之處,絕非什么完美作品,但流露出的創作才華已經不容置疑。《上海寶貝》等小說是徹底的都市文學,衛慧、棉棉已拋棄了前輩作家的沉重與感傷,革命以及與革命有關的意識形態在她們描寫的都市風景里消失殆盡,那一切好像從未發生。當然革命以及與革命有關的意識形態決沒有在現實的都市風景中消失。但衛慧、棉棉的小說把這一層干凈徹底地剝離出去了,沒有任何負擔地輕松剝離,你可以說她們缺乏歷史的厚重,但你不能否認她們存在的合理性。
《上海寶貝》寫入寫景簡潔敏銳,干凈利索,有情卻不酸,有節制而不造作,有見識但不往深里走。《上海寶貝》為中國“新人類”們摹了幅精致、瀟灑、洋氣的肖像。你可以不贊成“新人類”的生活,但你無法否定“新人類”的存在。棉棉的《糖》不如《上海寶貝》出色,但《糖》里面的下層經驗更野,情感更真。可以說棉棉筆下的人物更像真“另類”。當然在語言上結構上這些小說還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以道德的角度來評論這些小說,對于批評來說是一種悲哀。《上海寶貝》、《糖》不是中國最好的小說,但這些小說卻向我們提供了現實生活的另一面,真實而傳神。當我們不再用道德的眼光打量小說中的人與事時,才會有閱讀的收獲。
罵派批評的底線應該是鋒芒畢露的文學鑒賞能力而不是潑婦罵街式的無理取鬧。只有在批評剝去道德的外衣以后,文學才能有大發展,才能有百花齊放的將來。文學應該展現我們豐富的內心世界與喜怒哀樂,同時保持形式上的多樣性與探索性。從這種角度上,我對這些小說深懷敬意。我并不否認文學中的道德關懷,但這種道德關懷應該以藝術、文學的形式表現出來,努力提升閱讀者的精神向度,而不是惡意攻擊寫作者的道德水準。從某一種角度上來說,寫作者、批評者都需要啟蒙,擺脫在思想上的“被保護狀態”。不被道德意識所局限,寫出真相,寫出理想。
(來源:網易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