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是一個詩情泛濫的年代,又似乎是一個無詩年代。一些人靈魂被物欲吞噬了,變成了沒有理想的動物;詩歌被種種的新概念,新形式強奸了,變成了讓人望而生畏的怪物。即使為稿費計,寫詩也是劃不來的,文學刊物上留給詩的地盤越來越少,很少有擠上去的榮幸。幾年以前,聞頻訂了文藝理論雜志,又不斷地向我打聽理論動向,我吃了一驚:該不是要搶我的飯碗!但是,他終究沒有寫理論,也沒有如一些詩人那樣改行寫小說。我同他的辦公室正對門,早晚一瞥,他還是在那里或苦吟,或與年青的詩歌愛好者談詩。素來缺少形象思維的我,這時形象思維卻發達起來:我想起了不合時宜的可憐的堂吉訶德,永遠為理想,為熱情所燃燒,永遠承擔著沉重的神圣使命的堂吉訶德。執著、孤獨、永遠地追求著詩。這就是聞頻留給我這位鄰居的印象。
又一個早晨,他送給我一本雖不厚重但卻裝幀考究的詩集。在綠色的山原的剪影上,灰色的蝌蚪形的云朵在互相追逐,云朵背后的月亮彎彎,像一個藍色的孤獨的靈魂,占據著白色封面的中心,給人一種寂靜,又給人一種高遠,黑色的《魂系高原》的大字題箋,增加了某種神秘。這書的設計不是聞頻的朋友,也是一個知解力極強的詩人,否則他怎么能如此深邃地把握這一詩魂。
這詩魂,游弋在陜北深深的山坳,又跋涉在長城以外的荒原,這里的山,這里的川道,這里的山花、野草,這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四時八節,秋風雨雪,乃至一條小路、一尊臥在河畔的青石、一片沙漠、一座廢城,都成為審美的對象,染上了無盡的情思。“雨,把歌打濕了/雨,把路打濕了/濕漉漉的荒原,恬靜的二月/山女子頭上的那朵杏花/和鞭花爆響的信天游/細雨里,甜絲絲地擁抱著/二月里,紅和綠遮不住的山坳”,自然現象,人間情境,畫的色彩,聲的旋律,交織成一副靜中有動的山區二月雨景,使人陶醉期間,表現了詩人獨特的感受力和表現力。是的,聞頻的詩有強烈地親和自然的傾向,山川、河流、杏花、春雨、秋風、雪景,一草一木都能使他深深地留戀。他賦予這些無生命或有生命的自然物以人的感情。他由枝頭的杏花聯想到春的微笑,也聯想到山女子的微笑;他由深秋的葉子,聯想到一個過來人的成熟的回憶與思考:“咀嚼追求的喜悅/品味拼搏的苦澀”,“回味,是春天的童話/向往,是未來的傳說”;而他又將雪和祭祀聯系起來:“肅穆挽著西北風,哀樂/裹著荒原騷動急促的呼吸/紛紛揚揚的雪,把訃告/張貼在每一棵草,每一棵樹/每一顆心藏靈犀的砂粒”;將一尊古老的青石橋看作一個飽經人世滄桑、歷史風云的老人。聞頻的詩是從自己心窩里流出來的,充盈著感情的自然,靈魂的自然,這是一個中年人的成熟人生體驗,有對歷史和現實的雄視和感喟,又有一種對于生命力量和未來理想的執著追求。
有直接為現實運動和生活事件所觸發的詩,也有赤裸裸地袒露心靈的波瀾和曲折的詩,這兩種詩都不屬于聞頻。有天上的詩,有地上的詩,這兩種詩都屬于聞頻,他的詩在天地之間,地上的路他已經走了很長很長,青春和山桃瓣一同飄落,“孤零、飄泊釀成了蜜/釀成了艱辛幻化的人生”,而今“我挽著月光輕柔的手/月光輕倚在我寬寬的肩膀”,“想找到回童年那株蒲公英,那顆金子般的心。”現實的嘈雜,大地的紛擾,,沒有羈絆得了他那自由的詩魂,他的詩魂在高原上自由地漂游,瀟灑。然而飄灑如詩如云的靈魂卻依然執著于大地,執著于這里的父老鄉親,他驚嘆于他們山的“期待忍耐堅毅和滿足”,又悵然于“春,在山溝里走得很慢很慢”,“山女子送飯來了,依舊/奶奶提過的瓦罐”,“一曲信天游從采石場哼到今天”,木犁“耕耘著上古的神話”,然而,文明的信息已經在這古老的土地上發芽,老牛、木犁,小瓦罐和“解放”、“黃河”、“日野”在這片土地上共存,皮鞋和老布鞋走的是同一條山路。“連衣裙高根鞋俏俏的身影/有輕騎有吉它的親吻”,使荒墳中的死者也“睜著驚奇的眼睛”。古老的傳統和現代文明的沖突,不只出現雜器詩頁的畫面上,也以作者深刻的內心沖突印染在那些詠物懷古的詩頁上:一方面他慨嘆山路的崎嶇,山行的緩慢,另一方面又懷戀“縣長吃水,也用肩膀去挑”,“人人有質樸的生活,有質樸的心地”,“小城里誰都認識誰”的昔日山城。“山里人,有山里人淳樸的道德/山里人把道德叫做良心”,他愿意呼吸“這不曾被現代文明污染的清淳”。一般地說,飄灑在高原的這顆詩心是向著傳統道德,傳統古樸的人際關系的,這雖然經不起歷史主義邏輯的推敲,然而他卻以詩所應有的真誠表達著自己對祖國的熱愛,對人的理想。
《魂系高原》是作者近年大量的詩作中篩選出來的精萃之作,每一篇都經歷了反復的字斟句酌,都有月光明利突兀的意向,每一篇都有一個非理念的思想,每一篇都披露著詩人纏綿悱惻而追求不止的靈魂。“落霞,用變幻的云/疊映出神奇斑斕的空間”,作者常常在詩的起句中,用一種自然物、自然現象,用對它們的或時間或空間存在的吟詠,造成一種勢,一種氛圍,造成表現的空間,在這個碩大的空間中,詩神如傲嘯的精靈,剪水掠地,穿霧入云,越古視今,奏響了如夢如幻、如吟如詠的旋律,也留下了詩人溫情雅重的身影。詩界先鋒派的喧囂,已經戲劇般地跨到了“第八代”,響過了雜亂的足音。聞頻應該算第幾代,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永遠沒有藐視生他養他的土地和人民,永遠不浮躁的開拓著自己的詩路,說不上篳路藍縷,但卻也艱苦備嘗。“是草也罷,是樹也罷/根根須須擁抱的,盡是/心靈深處的綠色”。《魂系高原》是蒼茫浩瀚的高原的綠色,也是詩人廣袤無涯的心靈的綠色。
作者簡介:
李星,當代文學評論家,陜西省作協《小說評論》主編,中國作協“茅盾文學獎”評委。主要著作有文學評論集《求索漫筆》、《書海漫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