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詩人作畫者歷來有之,畫家作詩者更是歷來有之。到頭來自然是詩人和畫家難解難分。這種情況,古代有王維、蘇軾,近代有聞一多、艾青。在眼下,跟我關系最近的,則有聞頻。我說關系最近,是指我們兩個中學、大學都是同學。

“人如何對待對象,是他本質的表現。”(馬克思語)發達的視覺感受力,已經成為畫家的本質特征。故畫家作詩,總喜歡在視覺上撩撥人。你看那《紅燭》(聞一多詩)、《礁石》(艾青詩),不是總有一根線拽著你的視覺么?另外,不言而喻,詩的思維自然已經是詩人的本質力量;故詩人作畫,也喜歡攜帶感嘆,在意趣上抓撓人。摩詰的云樹,空遠絕塵;米家的山水,簡淡超俗,都帶有禪乘境界的向往。此時此處發表的聞頻的幾篇小品,正屬于詩人的畫,他們能夠用油然的意境研磨人的情思。這些畫,單純、簡潔、明白,筆墨凝練,很重視留白。他的這種風格,與其說是作畫訓練出來的,毋寧說是作詩訓練出來的。您看,一兩枝細竹,疊映著三兩片蕉葉,兩只小雀在下面食蟲,天然小景,自在自足,這就是“悠閑”。您再看,朝暾初露,錦鴨入水,喧鬧聲聲,打破寂靜,這就是“晨曲”。您再看,葡萄秋熟,累累滿架,主人不在,小鳥偷眼,這又是惲南田所謂“畫情”。您再看,秋深葉老,佳實甜熟,貪饞小鳥,拳拳思伴,不忍獨食,題之曰“盼”。總之,聞頻的小品,都是小詩,使我想起杜少陵入川后一些閑適的詩句,像“自去自來堂上鳥,相親相近水中鷗”,像“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映淺紅”,像“留連紅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那時杜少陵的情懷,再不似寫《春望》時那樣,讓花鳥承擔沉重的憂思了。一首偉大的《春望》,害得春天的花鳥見了他就憂思重重。到四川以后,他的心情獲得安閑,便給花鳥松了綁,宣布:“春來花鳥莫深愁”!今看聞頻的花鳥,也可知聞頻的心情,已經不似當年為了表現民族的負重感,讓黃土高原因承受重壓而陷沒四肢的時候了。他也給自然景物松了綁,喜歡在有滋有味的小風物中留連天趣之美了。詩人心境的流轉,決定著詩、畫意境流轉。在這里,大概有一種社會心理學的規律在神不知鬼不曉地支配著審美活動。順便想說的是,詩人聞頻,除能用畫筆作作輕松的小詩,還能——不,更能——用刻刀般的力度寫出表現社會人生深層沖動力的大詩。希望他的后一種能力且莫廢置。
作者簡介:
高嵩,當代著名文學評論家,寧夏回族自治區文聯主席、作協副主席、文學評論委員會主席,《塞上文譚》雜志主編。代表作有長篇歷史小說《楊貴妃》、《張賢亮小說論》、《回回族源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