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曾經輝煌的蘇聯電影,有兩位杰出的“詩電影”大師:一位是被稱為“電影哲人”的塔爾科夫斯基,而另一位就是被稱作“電影畫人”的謝爾蓋·帕拉杰諾夫。這位“蘇聯最后的天才導演”一生僅拍攝了四部長篇劇情電影:《被遺忘的祖先的影子》(1964)、《石榴的顏色》(1968)、《蘇拉姆城堡的傳說》(1984)和《吟游詩人》(1988)。但是他那充滿詩意的,浸染了亞美尼亞民族艷麗色彩的鏡像風格,詭異、荒誕卻又震撼人心的氛圍,使他當之無愧于“大師”的稱謂。

偉大的吟游詩人
吟游詩人是這個世界業已消失的角色。在古老的亞美尼亞傳說中,卻時刻伴隨著吟游詩人的影子。帕拉杰諾夫是一位導演,更是一位亞美尼亞偉大的吟游詩人,他如同一個地毯編織者,出售色彩斑斕的意象。在電影藝術的圣殿里,帕拉杰諾夫是特別的、惟一的,他沒有遵循一般蘇聯導演所走的歌頌革命的現實主義道路,更沒有流于表面的展示,而是另辟蹊徑,用極具先鋒色彩的鏡像去實現自己的藝術構想。意大利著名導演貝爾托魯奇就是他的忠實影迷,他甚至無比崇敬地提到:“帕拉杰諾夫深深地影響了我”。
帕拉杰諾夫1924年出生于前蘇聯格魯吉亞的第比利斯,父母都是亞美尼亞人。他從小就顯示出對色彩的敏感和天神一般的繪畫天賦,同時對音樂和電影同樣有著濃厚的興趣。1945年,21歲的他進入了俄羅斯電影學院導演系學習拍片,此后不久他就成為了杜甫仁科的助手。杜甫仁科是蘇聯“詩電影”的鼻祖,塔爾科夫斯基和帕拉杰諾夫都得益于他的教誨。1964年,帕拉杰諾夫在基輔拍攝了《被遺忘的祖先的影子》,這部作品為他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同時也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禍。作品顛覆了蘇聯電影的傳統,因為大膽和先鋒的鏡語令古板的電影局領導無法接受,同時,桀驁不馴的他公開聲援被捕的知識分子,帕拉杰諾夫的名字因此上了政府的黑名單。
1968年帕拉杰諾夫回到亞美尼亞拍攝了《薩雅·諾瓦》,再次受到當局關注,被強制要求重新編輯,改名為《石榴的顏色》后才得以放映。1973年,帕拉杰諾夫被捕并判以5年苦役,從此這位導演開始了自己的“吟游”生涯,在巨大的苦痛中磨煉著自己。正如尼采所言,只有經歷過地獄痛苦的人,才有創造天堂的力量。塔爾科夫斯基曾經問他,“成為導演我還缺少什么”,帕拉杰諾夫對他說,“你缺少牢獄之災”。帕拉杰諾夫一生數次入獄,被誣陷的理由五花八門,同性戀、詐騙犯、間諜、非法交易、行賄甚至說他和寺廟的和尚通奸。
1984年,帕拉杰諾夫拍攝了出獄后的第一部作品——《蘇拉姆城堡的傳說》,繼拍攝完《石榴的顏色》15年后重執導演筒。影片在基督教與穆斯林的對話當中,真實地再現了民族文化,抒發了民族情緒。1988年,帕拉杰諾夫借拍攝《吟游詩人》來紀念摯友塔爾科夫斯基,在這部影片中我們能洞悉到他顧影自憐的傷感和無奈,仿佛是他在為自己立傳。
1990年,這位一世顛沛流離的大師終于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帶著對故土的眷戀回到了亞美尼亞。
亞美尼亞的顏色
帕拉杰諾夫的電影被稱作“繪畫電影”,他所構造的影像世界是靜止的、凝固的,他總是喜歡把鏡頭定格在某處,如同靜物寫生一樣。在他的電影世界里,亞美尼亞的事物在創世紀般的傳說中顯出渾樸而令人迷戀的格調,她的色彩和芳香構成了帕拉杰諾夫的電影詩,洋溢著中世紀童年的稚嫩和趣味。
《石榴的顏色》是最能代表帕拉杰諾夫早期繪畫電影詩風格的一部影片。片中那融合著夢幻和哲理的鮮紅,顯得神秘而詭異。影片的第一個鏡頭,整個銀幕中央就開始蔓延出鮮艷的石榴紅,與潔白的背景相映襯而格外觸目驚心。盡管作品是以十八世紀亞美尼亞偉大的民間詩人薩雅·諾瓦的傳說改編的,但是若要在片中尋找連貫的敘事線卻是徒勞。每一個影像都充滿了隱喻性,與詩的文字相互映照,卻拒絕敘事,反而產生無窮的想象,有如一則則謎語。褐色的泥土,泥土色的書卷,乳房一樣飽滿的薩茲琴,花紋鮮艷的紅色織毯,戴著晶亮銀飾的少女腳踝,鮮紅的石榴汁液從匕首的另一側涌出,一蹦一跳的白鬃毛小馬,亞美尼亞風格的花色陶器,孔雀斑斕的羽毛,鏡中旋轉的金黃色的小天使……所有的這一切都如一幅幅靜態畫,處處點染著導演深邃的思索。帕拉杰諾夫曾經說道:“我并不打算講述詩人的生活故事。我試圖創造詩人的內心世界,通過他的恐懼、激情和痛苦”。大量晦澀的隱喻制造出一種詩意的氛圍,圍繞整個電影的藝術感覺道出了中世紀亞美尼亞民族的傳統,吟游詩人的遭遇象征著這個民族的苦難。電影始終流動著鮮紅的希望,仿佛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源源不斷地給人以震撼。
《吟游詩人》是帕拉杰諾夫的最后一部作品。窮苦的青年愛上了富家女,為了賺足迎娶心上人的錢,他離家做了一位吟游歌手,浪跡天涯。但是離家不久,關于他去世的謠言四起,而心上人卻一直默默地等待他的歸來,1000個日夜的翹首跂重,有情人終成眷屬。晚年的大師缺少了早期先鋒探索絕決的姿態,影片開始向簡約化過渡,然而鏡頭依舊呈現出繪畫的美感,白色的瀑布水流,紅褐色的山石,穿著白紗的少女們和披著花色織毯的游吟詩人。據說在帕拉杰諾夫的所有影片中,服裝的選擇和顏色的調配都是由他親自操刀的。我們從繪畫的顏色中看到了運動的鏡頭,簡單而凝練的情節,甚至畫面的構成都顯得更加成熟。
在帕拉杰諾夫的電影中,攝影機總是固定在平視線之上一點,加上拒絕明暗分野強烈的燈光組接,令影片的每個畫面、構圖都有平面化的跡象,景深不復存在。這無疑叫人聯想到西方中世紀繪畫或“圣像”都有類同的特征。那時畫家的眼睛沒受過“透視法”的訓練,畫面內的構圖,無論是前景還是后景,每個元素,都有等同的比重。在最簡單的二維平面中,導演將自己民族的顏色展示給了這個世界。

超脫靈魂的神秘
帕氏的影片,始終縈繞著揮之不去的吟游精神,仿佛古希臘的盲眼詩人荷馬在廣闊的原野上流浪著吟誦那千古的悲劇,《被遺忘的祖先的影子》中根據烏克蘭民間傳說改編的情節無時無刻不在漂泊中展現著游牧民族的歷史;《石榴的顏色》中詩人與自己的愛人分開,四處漂流;《蘇拉姆城堡的傳說》里杜爾米坎為了祖國的獨立而與戀人離別,在異地他鄉飄蕩;《吟游詩人》中的青年為了和自己心愛的姑娘長相廝守而到處流浪。無論影片是喜劇還是悲劇,都洋溢著一種神秘和無法言說的因為漂泊而帶來的靈魂的超脫。神秘,是帕拉杰諾夫電影風格中最讓人困惑也是最讓人震撼的元素。
在《石榴的顏色》里,詩人與愛人都由同一演員扮演,人物的動作猶如木偶,而所有的動作都屬日常的慣性,如:挽紗、織布、祈禱、宰羊、狩獵等。這些動作呈現緩慢、富有節奏感的韻律,仿佛舞臺上的木偶戲,又如一場場祭壇上的儀式。沒有人物臺詞的影片中,只有畫外音似的詩人的囈語:“我怎么用蠟做成愛的城堡,面對你熾熱的火焰:你是火,你的衣服是火;我是火,我的衣服是黑色!”當詩人在死亡之前,戴著樹冠的森林女神,引導詩人向天空放逐。墜落的是詩人脫下的黑袍,在死亡的一剎那,詩人再次看到兒時的自己幻化為上升的天使。
帕拉杰諾夫仿佛在用蒙太奇的手藝,細密地織成一件樂器。在它的音符下,一種浸漬了亞美尼亞色彩和民族憂傷的電影也慢慢開啟。他挑選最難以記憶的畫面和色彩,淘洗掉陳年的灰燼,抹去人們眼前的陰翳,呈現出最有特色的亞美尼亞傳奇。導演曾經說:“最好的電影是拍給聾者和啞者看的。”于是我們得到一部部手語和符號的電影。喑啞的歌聲和音樂傳達出隱秘的啟示,它們是被遺忘祖先的陰影,是火的野馬,是石頭上的花朵,是石榴的顏色,是阿拉伯花紋,是古老城堡的傳說。
謝爾蓋·帕拉杰諾夫Sergei Parajanov?
(1924——1990)
生于前蘇聯格魯吉亞第比利斯。擅長并熱衷于多個藝術領域:繪畫、電影、音樂、抽象拼貼畫、制陶、玩偶、雕塑、裝配……這些使得他成為公認的特立獨行的絕對原創的藝術家。
杰作《石榴的顏色》,使他的美學理論得到完美的體現,但蘇聯當局影業對本片的評價是“最低級別的”,無情地對它判了死刑并且關閉了通向國際電影市場的可能。
因多種莫須有罪名而長期的牢獄生活摧殘了他的身體,這位不朽的藝術家于1990年患癌癥去世。“隨著帕拉杰諾夫的逝世,整個世界的電影事業失去了一位具有天賦的奇才”。
[責編/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