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詩歌史上,李白與杜甫是兩座并峙的高峰。他們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歷代文人總是習慣于把他們的名字放在一起,并稱為“李杜”。他們分別代表了中國古典詩歌中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偉大成就,把唐代詩歌藝術推向了最高峰。李白豪放、曠達,“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留給后人的是一個瀟灑飄逸的背影。杜甫憂國愛君、憫時傷亂,“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為后世樹立了一個憂國憂民的榜樣。
李白和杜甫兩種不同的詩歌創作風格,對整個唐以后的詩壇都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這兩種迥然不同的詩風,有來自多方面因素的影響。首先我們可以從他們的家世背景那里找到根源。
李白祖籍隴西成紀,少年時隨家遷到四川,家境富裕。他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據他自己說是“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十五游神仙”。可見他學習的內容十分博雜,遍及百家。這無疑為他的詩歌創作,打下了堅實的思想文化基礎。李白的商人家庭也對他性格氣質的形成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當時的商人屬于市民階級,比較自由。他們“年年逐利西復北,姓名不在縣籍中”,走南闖北,無拘無束,這造就了李白追求自由、灑脫不羈的氣質。家境的富裕也為李白的求仙訪道、漫游干謁提供了必要的物質條件。李白的整個青年時期,正處于唐王朝的全盛時期。開元時代的那種蓬勃的朝氣、爽朗的基調、無限的展望、天真的情感,對李白詩歌中浪漫精神的形成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杜甫祖籍在京兆杜陵,所以他常自稱“杜陵布衣”,后曾一度居家杜陵附近的少陵,又自稱“少陵野老”。杜甫出生于一個“奉儒守官”的家庭。遠祖是晉代名將杜預,祖父是初唐詩人“文章四友”之一的杜審言,父親杜閑,曾為袞州司馬。對這一官宦世家、書香門第,杜甫曾自豪地說“詩是吾家事”。所以他幼年就發奮讀書,七歲能詩,九歲善書,弱冠之年就與文士唱和。正是這種“奉儒守官”的家教傳統樹立了杜甫“自謂頗挺出”的信念和“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如果說李白是一只腳踏上盛唐之巔,杜甫卻是一只腳跨下盛唐之脊。自中年以后杜甫絕大部分歲月都在奔波逃難,歷盡坎坷,又卷入戰亂的漩渦,長期沉淪于社會的底層。由于經歷了唐王朝極盛而衰的突變,他的詩歌能深深扎根于現實的土壤,表現出對國家前途和人民命運的關切。
李白和杜甫詩風的不同,主要還在于他們所接受的思想文化的影響不同。李白的思想極為復雜,但決定其人生目標,支配其行動的是儒家的入世與道家的出世。儒道結合,以道為主。他一方面受到儒家思想文化的影響,熱衷用世,追求功名。自詡“懷經濟之才”,能“濟蒼生”“安社稷”,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希望成為像管仲晏嬰一樣的“輔弼之臣”。但他最為醉心的還是道家的思想文化。道家思想培養了他遺世獨立、追求自由的精神。在他的眼里,人間是污濁不堪的,是黑暗和不自由的,因此他宣稱“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道家文化還造就了李白“不屈己、不干人”,狂放不羈,寧折不彎的高貴人格,使他的主體意識得到了極度的張揚,培養了其特立獨行、樂觀浪漫的性格。
相對于李白,杜甫所受的傳統文化的影響要單純得多。雖然他也受到了佛、道文化思想的一些影響,但貫穿其一生的還是正統的儒家思想。由于家庭的原因,杜甫自少年時代起,就極富儒家情懷和兼善天下的雄心。他不僅深得儒家思想的精髓,而且一生都在身體力行之。他繼承了儒家“仁民愛物”和“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思想。基于這種民本思想,杜甫特別關心人民的生活狀況,始終把反映人民苦難當作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
家世、人生經歷和傳統文化影響等方面的不同形成了兩個人不同的氣質、性格和思維方式。李白的激情和浪漫,歡樂與痛苦,追求與思考,都帶著極其純真而又超越的色彩。他的詩歌豪放飄逸、雄奇奔放,充滿著仙風道骨,閃耀著浪漫主義的光輝。因此在當時他就有“詩仙”之譽。他喜歡選取高大、雄奇而又瑰麗的景象,常常借助“馳落天外的想象力”,達到了“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震撼效果。李白的詩歌是極具個性的,抒情方式也往往是直率奔放的,具有濃厚的主觀色彩。他愛用比喻、擬人、極度夸張等表現手法,常常驅使歷史人物與神話材料,甚至把人間與天堂仙境結合在一起,用鬼斧神工的大筆表達他那奔放、坦誠、熱烈而又千變萬化的內心世界,使感情得以盡情地傾瀉。所以他的詩如行云流水,不拘法度,是后人可慕而不可學的天才美、自然美。
這位“詩仙”同樣也是一位“酒仙”。在中國文學史上,他成了詩酒風流的精神象征。在杜甫的《飲中八仙歌》中他是一位蔑視禮俗的狂士:“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在余光中的筆下,他“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而他自己更是宣稱“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他以自由不羈的生命,唱出了一曲“酒神頌”,也把整個盛唐帶上了詩意的頂峰。
讀杜甫的詩,你則能夠明顯地感受到其中透露出的厚重的憂患意識,感受其鮮明具體的“詩圣”人格。可以說,杜甫是用詩歌的方式表現著儒家的文化理想,以吟詩的方式來塑造儒家的圣賢人格。如果說李白是天授的奇才,那么杜甫則是人能的極致。他高度重視語言的錘煉,自稱“新詩改罷常自吟”“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的詩歌語言蒼勁、凝練,極具表現力,氣勢磅礴卻又嚴格工整,是人人可學的人工美,藝術美。
杜甫的詩歌總的風格是“沉郁頓挫”。“頓挫”指的是語言的剛健遒勁,音調的鏗鏘有力,章法的曲折變化;“沉郁”則是指情感的深沉濃郁、蘊藉含蓄。在杜甫的詩歌中,充滿著一種憂時傷世、哀國悲己的情懷,讀之有一種令人不可抗拒的審美崇高感和悲劇情調。他繼承了《詩經》關注現實的傳統,廣泛深刻地反映了勞動人民的生活,對他們的疾苦與災難表達了深切的同情。正如葉燮所稱,杜甫是“隨舉其一篇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憂國愛君,憫時傷亂”。如《兵車行》、《三吏》、《三別》、《悲青坂》等,幾乎一首詩就是一出悲劇。或諷喻時事,為民請命——“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安得務農息戰斗,普天無吏橫索錢”;或揭露統治者的驕奢淫逸、昏庸腐朽——“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邊疆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正是這種敢于直面社會、直面人生的精神,使得他的詩歌藝術地再現了那個特定時代的社會風貌,成為安史之亂前后唐代社會的一面鏡子。其反映現實的廣度和深度是后人難以企及的,“詩史”之稱,當之無愧。
李白和杜甫對后世的巨大影響不僅表現在他們的藝術成就方面,更表現在他們的人格魅力上。他們在把中國詩歌藝術推向高峰的同時,也給后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正如韓愈所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