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雷鳴聽起來忽遠忽近,起初如同噩夢深處的驚叫,到后來,漸漸消隱了,又仿佛是在輕聲呼喚曾經的往事。丁瑤站在陽臺上,抬頭望天,等雨落。她不知道是否能等來一場傾盆大雨,一如她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燦爛如那夜的晴空。那夜,繁星綴滿天幕,煙花照亮城池,她像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一般嬌嗔地鉆進方翎懷中,分明聞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恬淡清香。方翎用修長之手輕撫她的及肩烏發,那輕微的震顫綿延進她心底,令她亂了方寸,忘了呼吸,幾近暈眩。
那一年,丁瑤早已過了花季年齡,她二十六歲,嫁給了大學同學薛辛城,在一家銷售網絡設備的跨國公司上班。從畢業實習到成為銷售主管,她用了四年時間。四年,不長不短,稍縱即逝,卻足以磨折了青春埋葬掉舊夢,使她從一個喜歡聽比約克喜歡看《新橋戀人》的浪潮女孩變作了一個奔波不停夤夜歸來然后在舒伯特的鋼琴曲中悄然入夢的業界翹楚。

好在她還沒有厭倦。這個世界決不允許一個從小城鎮跑到大都市最終站穩腳跟安家立業的女子從內心深處產生什么厭倦之情,真要是那樣的話,一切努力都將失去意義。她只是覺得日漸煩躁,她覺得自己的頭發好黃,嘴唇好干,眼睛好困,身體好糟。她覺得夢到好處成烏有,回首時分意闌珊。她不知道天空中為什么總是堆積著濃密的烏云,卻又不下雨,就那樣一直陰郁著。
終于有一天她在公司發了火,把文案報告扔了個滿天飛,把一個新來的秘書小姐嚇得不知所措。她清楚這個小女孩并沒有做錯什么,可那一刻她就是想把手中那摞厚厚的標書像扔垃圾一般狠狠地扔出去。事后她對蹲在地上撿報告的小女孩說了聲對不起,然后蹬蹬蹬地走出辦公室,真想一去不回頭。
這一切都被方翎看到了。
方翎是公司上海分部的業務總監,剛好來北京出差。之前他和丁瑤有過一面之緣,那次正相反,丁瑤到上海公干,他請她在云南路的南船酒家吃東西。那次見面多少帶有一些公務的性質,席間大多談及業務往來,因此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不過方翎是個很熱情同時又很幽默的男人,總能在即將話冷的時候冒出令人噴飯的笑料,輕易之間就又找尋回了快樂氛圍。他甚至突然握住丁瑤的手說小姐你若是不戴隱形眼鏡的話可否會把我看作是一名俊男?
丁瑤就笑成一團,也沒把手從方翎的手中抽出去。
事后丁瑤飛返北京,方翎留守上海,兩人便甚少聯絡。可是方翎卻再也忘不掉那個安詳中透出些微激情和神經質的同齡女子。盡管這些年在他身旁飛滿了燕瘦環肥的流鶯蝴蝶,可他就是難忘那樣一個女子。
難忘丁瑤。
一別兩載,當方翎再度看到丁瑤的時候,看見的卻是怒火中燒卻無法排解的今日的她。他看見她發火的樣子,櫻唇輕翹,音調沙啞,不由覺得好笑。可分明又有一種心疼的滋味在方翎的胸中游走,讓他迫切想走上去安慰這令他此生難忘的別人的妻子。這個鉆石王老五平素雖然活得灑脫飛揚,好似不知憂愁為何物,骨子里實則是個內斂含蓄的人,他明白有些東西只能放在心中任其慢慢生長,自生自滅,荒了也就荒了,還能怎樣?
可他終究無法抗拒自己的心動。
所以方翎就恰當地出現在了丁瑤身旁。那時候丁瑤正獨坐大堂喝咖啡,一人靜望窗外車水馬龍,神情落寞,癡了一般。方翎的聲音就傳過來,說丁小姐生些什么閑氣呢難道還怕自己老得不夠快嗎7丁瑤順著聲音的方向一回頭,便第二次看到了方翎。
他還是那樣子,頭發短短的,整潔而有型:深藍色的西裝,領帶松散地懸掛在胸前,讓人不會產生壓迫感。肌膚健康,容顏依舊,歲月很難在短時間內在一個男人臉上留下印痕。剎那間丁瑤備覺欣喜,一個久違之人的出現,一道生命河流上的漣漪,令她的天空陰霾掃盡,陽光重現。
往后的時光,夜來臨。燈亮之后,黎明之前,這一段光陰碎片成了丁瑤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段。方翎首先驅車載她到東直門簋街吃了個遍,倒仿佛他不是來自上海而是在盡地主之誼似的。丁瑤心情好轉,管他那么多呢,就跟他一路縱橫,看這流光溢彩京城夜,如夢似幻。
然后方翎拍拍丁瑤的頭說:我們去放煙花吧。
放煙花?丁瑤站在街邊,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眼前這個瘦削清朗的男子恍惚中越來越像一個小孩,詭計多端,不知道下一步會玩兒出什么花樣。與此同時,丁瑤仿佛覺得自己也年輕了好多歲,如同時光倒流,重返豆蔻年華,那時候,天藍夢藍,心清如碧,縱有憂傷,揮之即去。最愛快樂天堂,最愛幸福時光。
那天晚上丁瑤決定把自己的快樂交付給方翎處置,所以她變作一個啞巴,不開口不提問,只有微笑在臉上蕩漾。方翎說我們去簋街吃東西吧,丁瑤笑著點點頭。
車就在燈火璀璨的夜色里開起來。開過摩天樓,開過俱樂部,開過KTV,開過酒吧街。開出首都。開上高速路。開過暗夜,開過樹林,開過村莊,開過窄徑。開到曠野。
在這臨近午夜的京郊曠野,方翎從后備廂中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各式煙花,一一擺放在灑滿月光的地面上,喚來丁瑤一同燃放。起初丁瑤膽戰心驚不敢玩火,只在一旁拿著輕巧的手花把玩。到后來,她看見方翎將什么二踢腳降落傘小火箭統統送上夜空輪番表演絕技,不由得童心大盛,怯意全無,也開始噼噼啪啪放起來。二踢腳在空中響若驚雷,她驚呼著鉆進方翎懷中,將臉頰貼在他肩上,感覺分外溫暖。
她心想懷抱著自己的這個男子為什么不是她的丈夫薛辛城。薛辛城何曾伴她放過煙花?他們相戀六年,結婚兩年,一切早已喪盡溫存,波瀾不興。當初薛辛城在校園草地上縱情彈撥的吉他,如今早已塵埃落定,而昔日的歌謠,恐怕再也唱不成調調。
她這樣想著,抬頭望著空中煙花。她不由抱緊了方翎,惟愿此刻永駐世間。
那天晚上當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方翎不是游戲人間的登徒子,丁瑤也決非妖艷流鶯。
可是這煙花夜之后的第二個白晝對于丁瑤來說卻真是驚心動魄改變一生的一天。這一天,她首先接到來自深圳的一個長途電話,電話那頭南方特區某派出所的某位同志深沉嚴肅地對她講,對不起,您的丈夫薛辛城在深圳出差期間由于參與賣淫嫖娼活動被拘留了,希望您能配合我們協助調查。三個小時以后,又有人告訴她說方翎搭乘的返回上海的班機出事了,死了很多人。
丁瑤站在二十五層的寫字樓窗口,面對藍天白云,不知道是否該縱身躍下。
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有勇氣去跳樓呢?總之丁瑤不是其中之一。她并非還對未來充滿希冀,也不是茍且偷生茍延殘喘——她只是沒有勇氣罷了。勇氣是在光陰流轉中最容易被消磨掉的東西。勇氣消失殆盡,就更談不上什么幸福快樂了。
所以當丁瑤在這個驚雷當空的子夜再度想起方翎的時候,也無非是又一次在大腦中放映那夜的漫天煙花罷了。兩年后的此時此刻,盡管她早就知道方翎在那次墜機事故中非但沒死而且毫發無傷,她也不敢相像自己去上海找他然后和他在一起的景象。她不知道那將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景象。她很怕。離了婚的女人總是會在心中繁衍出更多的驚恐與焦慮,這些東西如影隨形揮之不去,讓丁瑤如困危城難以逃脫。
又一聲驚雷傳來,雨還是沒能掉下來。丁瑤用手捋了捋頭發,輕嘆一聲,然后從陽臺走進臥室,寂寞地睡去了。
第二天丁瑤起了個大早去上班,剛到公司,秘書就遞來一張寄給她的賀卡。賀卡正面畫著卡通圖案,是黑漆漆的夜,天上綴滿繁星,月亮在笑,夜色中長路伸向遠方,漸漸消失。丁瑤把卡片翻過來,就看見背面上干干凈凈地寫著一行字:
何時你再燃放煙花,照亮我們永遠的天空?
落款當然是方翎。
還有他的地址和聯絡方法。
丁瑤拿著卡片坐在轉椅上如墜夢中,恍惚間他又看見那個短發男子了。恬淡的笑,輕揚的眼神,孩童般的聲調……想著想著丁瑤終于釋懷地笑了,只是眼眶漸濕,淚光朦朧。
當天下午丁瑤就辭了職,然后訂了第二日飛赴上海的機票。她再不愿等再不愿想,她決定就地焚燒掉所有的驚恐與焦慮,然后飛上云端,飛向上海,飛到方翎身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那是所有人幻想中最美的結局。
第二天從北京飛往上海的747在起飛之后不久就在云中爆裂成了無數碎片。這一次,上蒼無眼,無人幸免。
丁瑤搭上這班航機了嗎?
事后據一個目擊者說,那飛機飛得好好的,突然間就炸了。可能是太高的緣故吧,響聲不大,但是火光耀眼,縱橫飛教。如同白晝放了一場絕世大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