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推開Sam坐起身來,潮濕的感覺分不清是來自身體還是記憶,或者只是陰雨霏霏的天氣。
“怎么了?”Sam不解的問。
她只是搖頭,拉緊衣服窩進被子。
“我做錯了什么嗎?”Sam才認識小伍幾天,摸不著她心思。
“不是你的關系。對不起……可以陪陪我嗎”
“如果你不喜歡,直接說沒關系。”Sam試探的問。
“我只是……對不起,我不想談這個,但是真的和你沒關系。”
Sam決定離開,安靜地穿上衣服。小伍沒有留她,但其實并不希望他走。無論是誰,只要身體開始有了反應,她就無法控制那種異樣感。
天色整日亮不起來,一整個房間都是雨季的憂愁,前夜畫到一半的油畫無力地斜在畫架上,一百種顏色看起來全都是藍色。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和空氣一樣過分潮濕,一身骨頭肌肉都像泡了水,不舒服。
醫生說那是因為長期失眠的緣故。她轉過頭,肩膀嘎嘎響。
還有Sam手心的溫度,肩膀還不舍那存在感十足的重量,后頭卻還哽咽著不愿響起的回憶。
她試著淋浴,種種復雜的感覺卻一件也洗不去。
7年前的那個春末,同今年一般多雨,年少的腳步在雨中踏得雀躍。絲毫不覺擾人。小伍和紫劍一有空就牽著手往無人的地方跑,也不管晴天雨天,就算匆忙狼狽也看成浪漫。
她帶紫劍回家那天,兩人都淋了一身雨,趁著家里沒人,他們索性脫掉濕漉漉的衣服,從冰箱里找水果吃,翹起腿在客廳里抽煙看電視,用家庭劇院放新買的電子樂CD,像是占領了整個世界。
在小伍看來,紫劍深幽的眼睛和健碩挺拔的身材,是瞞著這個世界偷來的幸福。她總是不滿意自己的身材,沒有嬌柔狐媚的線條,她覺得自己搭不上帥氣的紫劍。
紫劍讓小伍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忽然,亮起的燈光驅散了這場夢。
紫劍回頭看到小伍的父母站在門口,立刻從沙發上彈了起來,腳下卻一滑,跌坐在地上:小伍嚇住了,不知該怎么移動手腳。
空氣凝結了好幾秒鐘,接著是一陣暴怒的咒罵。紫劍慌張穿起散落一地還未干透的衣服奪門而出,小伍屈著身子逃回自己的房間,淚水潰決而出,窗外窗內全都下起了模糊一片的雨。門外的拍打與怒罵,讓一場無傷害的細雨成了狂風暴雨,她在風雨聲中聽到紫劍獨自騎車離開的聲音。她想到窗口看一眼,卻發現視線所及都無法辨識。
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紫劍。
沒機會了。紫劍匆匆離開后,在路上出了車禍。
事隔半月小伍才得知,卻連他的葬禮都不敢去。她提不起勇氣接受這樣的事,也不敢去面對紫劍的家人,她覺得紫劍是因自己而死,但她說不上是她自己還是一雙把面子看得大過天的父母。
她開始報復性地公開交往各種男朋友,后來干脆從家里偷錢逃走,也再沒回學校,可是她始終不敢對任何人提起紫劍的事,只能一個人偷偷去他的墓前,送上花,送上香。
從那以后,她失去了性愛的能力。只要一觸動身體的記憶,悲傷就自四面八方涌來。那天下午紫劍在她身上留下的未完成的激情,一直都沒有離開,也沒有辦法結束。
一度,她以為換了別人的身體會有所不同,結果反而更糟,因為那些悲傷并不在任何一個她遇到的人的身體里,而在自己身體深處。開始回想便無止無休。她抽完了半包煙,天也亮了,于是決定騎車去看看紫劍。
幾乎已經是一種習慣,每隔幾天她就去一趟,有時會帶幾支香,有時只是撿幾顆小石頭,或是什么都不帶,只是坐在他的面前默默抽煙。眼淚早已經流盡,而且她是到已經哭不出來了才敢去見紫劍。在那之前,她連走上這條路的勇氣都沒有。
這天她帶著隨身聽上山,到了之后,在一旁邊聽邊抽煙,不過以前他們在一起時常聽的CD,她一張也沒帶。那些CD大多收在柜子里,幾年都沒動過。從早上到黃昏她什么都沒做,然后像往常一樣默默離開。
她隱約知道自己其實在尋求或等待什么,但是就像已經遺忘的夢境一般,埋葬在巨大的漂流島之下,連想要探索的念頭都被封存起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站在那上面,低頭卻什么也看不清。
車騎出來沒多久就熄火了,忘了加油。眼看著天色轉暗,只好推著車下山。正愁著,一輛車經過她身邊,搖下了車窗,里面的男人問她:耍不要搭便車?
“車留在這里,我還得回來推。”小伍說。
“過兩天早些時候再上來吧,現在天快黑了,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男人說。
小伍沒再拒絕,靠路邊停好車后就上了車。
“常來?”男人說“我在這條路上見到過你好幾次。”
“嗯。”她點頭,并偷偷打量男人樣貌。兩鬢飛白,帶著細框眼鏡,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卻猜不透到底是40還是50,抑或60?他穿著洗白的牛仔褲,無名指上一枚鑲嵌寶石的戒指,有著濃濃的書卷氣,或許是位老師吧。
“這個時候來的人不多。”男人說。
“所以我才選擇這個時候上來。”
“不用上課上班?”
“我在超市上夜班,睡不著的時候就會上來走走。你呢?”
“我退休了,住在山里面。上頭有個社區,安靜、空氣好,就是出來遠一點,不過就當作兜風也挺好的。”
“那么,退休后都做什么呢?到處兜風?”小伍好奇。
“慢慢把退休前賺的錢給花掉啊。兜風也是,有時候走得遠些就搭飛機,懶得走就在家里看書。”
“一個人住嗎?”小伍問了,又忽然覺得失禮:“啊,對不起,我問太多問題了!”
“沒關系啊!”男人笑說,“我也是個喜歡問問題的人。沒錯,我是一個人住,孩子都有各自的發展,早不住在一起了,他們偶爾會來,我偶爾會去,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朋友啊,有時候光是串門子都覺得挺忙的。”
不知道為什么,小伍覺得這個男人有種特別的親切感,不是顯出熱絡的那種,那樣她反而不習慣。就是沒有陌生感,但也不是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總之,他們很自然地聊了起來。
之后小伍在這條路上遇到他好幾次,有時候互相打個招呼,有時候兩人停下車來聊上幾句。有一回男人提議帶他去小伍常去的地方,小伍答應了。
小伍從未想過和任何人一起去看紫劍,也許是有人做伴的關系,感覺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他們在那里聊天,感覺像逛一座花園。
“你來這種地方散步會不會很奇怪?”小伍問。
“不會。那是很重要的人吧?”
“嗯。非常非常重要。”
“你每次睡不著,都會來看他?”
“嗯。”
男人停下腳步看著她。
“除了這里,你休息的時候還會去什么地方?”他問小伍。
小伍想著,除了上山之外,她不是一個人在房間里呆上整天,就是去小酒館喝酒,幾年來,去過的地方就那么幾個而已。
“你說你睡不好,要不要去洗個溫泉看看?可能會有幫助。”男人提議。
小伍還在失神,沒來得及拒絕,車子已經啟動。
其實小伍是在想,自己這幾年到底去過什么地方,當初離開,到底是追尋還是逃避,現在也想不起來了。雖然離開的是自己,卻好像有誰蠻橫地下了決心一般,連理由也沒說明就叫她做這一切,一路走到了這里。
脫了衣服泡下水,感覺重新回到了身體上,真的是很舒服啊。這幾年來,每一天都過得毫無重量,兩天前的事,回想起來就像上個月發生的,很多感覺都失真了,變得像是別人口述的乏味故事。
泡過澡,他們坐在院子里喝茶。
“年輕真好。”男人感嘆地說。
“什么?”小伍回過神來。
“希望你別介意。不過是老男人隨口的抱怨。不過你的身材相貌都很好。”
“要什么沒什么的,”小伍不好意思地說:“我哪里好?”
“光是年輕就已經很好了。你應該多享受一下。”
“我是個窮光蛋,身體也不是很好,又每天晚上工作……”
“我是說你要放開一點。”男人打斷她的話。
“放開一點?”
“你把自己封閉起來。你看你,這么年輕,又生得這么可愛,任誰都會喜歡你的,你該多出去走走。”
小伍看著這個年長自己大約兩輪的男人,有那么一瞬,她懷疑男人是在暗示著愛慕之心,但很快的否決了這個想法。感覺不對,不是那樣的。被觸動的是別的東西,就像溫熱的泉水一樣融解著冰凍冰凍的外殼。
那里面是什么?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那想去什么地方?”
她搖搖頭。
“你轉過來。”男人讓他轉了身,輕輕捏著她的肩膀:“果然沒錯,你全身都很僵硬。太久沒有使用你的身體,最后你會忘記你還有個身體存在,太久沒有新的目標也是,會連你過去曾經想要的夢想都給忘記了。有時候你會不得不在某個你本來不想停下來的地方呆著,很多人就這樣留在那里終老一生,卻不見得是無法離開,而是他忘了還有別的地方要去。”
男人的手在背上緩緩推著,她似乎真的有一種血液慢慢蘇醒過來的感覺。
“我……以前曾想出國學畫。”小伍閉上眼睛說。
“現在還想嗎?”
“你說得對,我很久沒有想過了。不只是這個,以前想過的很多事情,我都忘記了。好像過了一輩子那么久。”
“是什么事困擾著你嗎?”
小伍低下頭沉默半響,緩緩抬起頭,睜開眼睛。
“我遇到過一個人。”小伍說:“我喜歡的人。”
“那很好啊!”男人說。
“我們彼此相愛,說好了就算是要和全世界對抗也要永遠在一起。”小伍停頓片刻,繼續說:“可是我沒有做到。我不但沒有做到,還害死了他。”她掉下眼淚,開始啜泣。
“5年前的一個下午,我以為我父母不會在家,逃課帶他回家,沒想到父母臨時有事回家來,我們被逮個正著。
當時他們不能接受我們越軌的交往,更何況當場被撞見。他們非常生氣,說我交了壞朋友,把他趕了出去。而我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追出去,什么也沒做,只是躲進房間哭。
后來幾天我一直找不到他,后來打聽到他從我家離開不久就出了車禍,就這樣走了。如果不是我提議要帶他來我家,如果我當時做點什么,或是跟著他一起出去,隨便什么都好,說不定就能改變……后來……我逃離了我的家,也沒有再回學校……可是……可是……”她再也無法說下去,轉身哭倒在男人肩上。
“傻孩子,你真的這么想嗎?那是意外啊,不是你害死他的啊!”男人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安慰她。
“其實……我也知道,可是這么久以來,我沒有人可以說……我離開了所有認識的人,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被他們接受……我喜歡的人……就是這些年來我一直去他的墓地看他、陪他的那個人……”
“傻瓜,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會祝福你們的,你只是沒有發現而已。”男人抱著小伍,讓他盡情地哭,不覺間自己的眼眶也濕了起來。
后來小伍常常和男人見面。知道了他也姓常,和紫劍同姓。也正如她猜想。他曾經是大學教授,于是叫他常老師。有時候會聊起一些和紫劍在一起的事情。常老師都很投入的聽著,眼睛里時時流露出或傷感或欣慰的目光。
過了兩個月,常老師說他在西班牙有熟人,可以安排小伍在馬德里一間藝術學校上課,不過一切都要靠她自己重新開始,會相當辛苦。她立刻就答應了。
她知道,那些曾經鎖住她的硬殼,終于成為隨風飄散的碎片。這幾年,她的記憶,她的冥想,甚至她的身體,都因為害怕觸動那段感情而被她自己鎖住,就連一次又一次到紫劍的墳前也無法碰觸到被封存的情緒。如今她已能夠面對,也該是重新出發的時候了。
離開的那天,常老師交給她一封信,要她上了飛機再看。
飛機沖上云霄,她拆開了信封一
小伍:
原諒我有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因為過去我不知道你能否承受,也不知道我自己能否承受,現在,我想我們倆都可以面對了。
我是紫劍的爸爸。
我希望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反對過紫劍和你的交往,當時我隱約知道他喜歡一個小女孩,我不反對你們交往,只是沒料到你們會進展到那種程度。
還有,我和紫劍的媽媽和姐姐都沒有怪過你。紫劍是我的小兒子,他從小性格內向,常常鬧別扭生悶氣,認識你的那陣子,是他最活潑快樂的日子。
雖然我一直是個樂觀的人,但是我一直沒有真正放下過去,直到認識了你。對我而言,也同樣是解開了一個我以為永遠解不開的心結。
祝愿你有了美好完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