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的齒縫間,蹦跳出一個五六歲男孩,臉蛋紅樸樸的,像藍天中微笑的太陽,鮮紅而嬌嫩。他手握一束野花,邊跳邊唱:“采呀采, 采呀采,爸爸要回來……”歌聲像陽光一樣亮,像野花一樣鮮。
接著,在山的齒縫間,又蹦跳出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眼光燦爛,秀發飄飄。她也手握一束鮮花,邊跳邊唱:“采呀采, 采呀采,媽媽要回來……”歌聲像溪水一樣清,像綠草一樣嫩。
“爸爸回來,要給我買書包。”弟弟坐在路邊草地上,神往地說。
“媽媽回來,要送我去讀書。”姐姐坐在草地上,自豪地說。
一只蝴蝶飛來,在一叢野花中繞了一圈,又翩然而去,在姐弟眼中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
“捉蝴蝶去!”姐姐興奮地說。
“追!”弟弟附和。
一彎水塘,失落在山里,依偎在路旁。
“哎呀,飛到塘那邊去了。”姐姐大叫。
“飛回來呀!”弟弟跺著腳。
姐弟倆面對塘水,立在路邊,看著蝴蝶一上一下飛過對岸,一串潮濕的失望,從眼中滑落。
“哎呀,水里面有花,真美,我采去。”弟弟邊跑邊說。
“別去,那花在岸上。”姐姐驚叫著追。
“撲通”,弟弟掉進塘里,“姐姐!”驚叫聲比舉出水面的手還高。“快抓住我的手!”姐姐臉色發綠,身體前傾,伸手抓住了弟弟亂舞的手。
“撲通”,姐姐也掉進塘里。
“弟弟呀——
爸爸呀——
媽媽呀——”
一陣水花后,水面不見姐弟的蹤影,水塘深處,冒出串串氣泡,水面蕩起殘酷的漣漪。
山無言,陽光依舊嫵媚,只有塘邊的那棵柳樹,獨自梳理著縷縷嫩綠的憂傷。
二
一位老婦,花發斑斑,固執地站在塘邊,晚風輕柔地吹著她的蒼發,神情空洞而凄迷。
喧鬧聲已隨晚霞消散,同情安慰之言已隨輕風而逝。打撈尸體的工作半途而廢,因為村里的青年男女都外出打工去了,在家的多是老弱病殘,再說,請人打撈要花錢——家里哪來的錢呢?
老婦臉上的皺紋比塘中蕩起的波浪還多還深。
活潑可愛的孫兒孫女死了,她不信,早晨還活蹦亂跳的,怎么轉眼就死了呢?孫兒昨晚還暖在被窩里,興奮地說:“奶奶,明天是您的生日,我為您采花去。”孫女也摟著她的脖子說:“奶奶,我也去。”當時,她抱著兩個孩子,激動地說:“乖,真乖,奶奶沒白疼你們。”天一亮,姐弟倆吃了早飯,就踩著山里的第一縷陽光跑了出去,哪里想到才半天時間就人跡杳然,只有一些野花,漂浮在塘里,亂成一片。
老婦那空洞的眼角,有紅淚流下——血淚。
這是長江南岸十萬大山中的一個窮山村,土里生土里長的都不值錢。不知何時,山腰林間,冒出了幾棟小洋樓,把那些土墻木屋羞得無地自容,于是,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小洋樓一棟棟增多,而村里的青壯男女卻一天天減少,坡上的田地也一天天荒蕪。現在,無論你走進哪一家,都難看到粗胳膊粗腿的人。田間地頭,稀疏的莊稼地里,也只有孱弱者弓行的背影。
老婦的家,坐落在山坳深處,搖曳的竹林遮住了住宅破舊粗陋的容顏,屋頂上的野草,在春風的沐浴下長得分外茂盛。
她還清楚地記得三年前的一個除夕夜,兒子兒媳跪在老婦面前,失聲痛哭:“娘啊,我們明天(大年初一)就要出去打工,掙不了錢就不回來,兩個孩子就托付給您了,您年紀又大,要多保重。”她當時咬住嘴唇,硬是沒讓老淚溢出眼眶。“去吧,孩子交給我,別擔心,早去早回。”她的話在寒風中冷得發抖。
那個除夕夜,過得分外和睦而凄涼。
現在,她拿什么向兒子兒媳交代?孫子孫女雙雙沉塘,還有臉活下去嗎,還有心情活下去嗎?她呆呆地站在那兒,像一根枯死的木樁。
“天——啦——?!”
老婦突然大叫一聲,撲倒在塘邊,月亮也嚇得臉色慘白,夜風嗚嗚地哭了起來。
——許久。
——許久。
老婦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
“奶奶”,她仿佛聽見孫兒在叫。
“奶奶”,她仿佛聽見孫女在叫。
呵,透過慘淡的月光,透過凄迷的塘水,她似乎看見孫兒孫女站在塘底,正手握鮮花,向她揮手。
“兒啦,我來啦!”老婦急切地喊,“撲通”一聲,跳進了塘里。
塘水再次蕩起冷酷的漣漪。
三
幾天以后的一個清晨,雨綿綿地下著,煙霧迷蒙的山坳口,出現了一支奇特的送葬隊伍。撒紙錢的是一個老婦,抬著三口棺木的是幾個老夫,打鑼放炮的也是幾個老掉牙的人,他們打著不規則的鑼,敲著不整齊的鼓,哼著不成調的曲,轉過山脊,消失在大山的深處。
三月雨,無聲地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