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綠綢鬮

一

打小，我的身子骨便弱。我比弟弟大兩歲，身高卻跟他差不多。弟弟常拿我打趣：“哥，再不爭氣，弟就要當(dāng)哥了！”我則說：“高有什么？山高遮不住太陽。”

這個時候，弟弟就問我：“哥，你長大了想做什么？”我回答他：“考大學(xué)，然后坐辦公室，吃輕松飯。”弟弟的眼神便很亮。他說，我支持你，我也要跟你一樣，做一個有出息的人，我們哥倆，都坐辦公室。

似乎，坐辦公室，吃輕松飯，已成了我跟弟弟童年時共同的夢。我比弟弟高兩個年級，在學(xué)校，我們拼命地用功，回到家，則努力完成父母交代的家務(wù)活。我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好好讀書，走出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再也不要過父母般的苦日子。

的確，父母終年在一家磚瓦廠打工，錢掙得少，活兒累得沒法說。

11歲那年，弟弟落下個骨關(guān)節(jié)無緣無故疼痛的毛病，但他的個頭卻依然飛竄。他似乎一直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刻苦學(xué)習(xí)，甚至還跟我拉了勾：“哥，考不上大學(xué)的是小狗。”

后來，我的成績躍上全年級第一名，弟弟也不落后，名次也在班上的前十名。每次，親戚朋友看見我們兄弟倆，都會豎起大拇指，說我跟弟弟有出息，是上大學(xué)的料。父母看在眼里，也樂在心上，只想多多掙錢，完成我跟弟弟的夢。

不料，16歲那年，不幸降臨到我的頭上。我的腰椎骨莫名地紅腫，雙腿也隱隱發(fā)痛。那時，正是我初中畢業(yè)，面臨該選擇上哪所重點(diǎn)高中的時候。

一天，我昏倒在了從學(xué)校回家的路上。

“哥，你怎么了？”弟弟問我。他上初一，跟我同一所學(xué)校，我們一同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感到雙腿劇烈的疼痛，額頭上的汗，滾滾滴落。

是弟弟將我扶回了家，他像個小大人似的找來毛巾，貼在我的額頭，然后哽咽著說：“哥，別怕，有我哩，我馬上去叫爸媽。”

父母從磚瓦廠回來時，我已疼得昏睡過去。“兒子！”我聽見了父母嘶啞地哭喊。醒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傻傻的模樣，眼中，是掩飾不住的心痛和擔(dān)憂。

父母將我送到了鎮(zhèn)診所。醫(yī)生仔仔細(xì)細(xì)地查看了我的腰和腿，然后就搖頭，說：“送他去縣城大醫(yī)院看看吧。”

相信父母他們也讀懂了醫(yī)生眼中的那份沉重，第二天，他們就將我送進(jìn)了縣城。

在縣城，我被確診為腰椎骨腫瘤，如果不立即手術(shù)，將會危及生命。當(dāng)夜，我聽見了父母的商議聲。他們說，就算借高利貸，也要替我治病。三天后，父親以三年勞工的代價，從一家磚廠老板那里借到三萬塊錢，我看見了父親跟母親臉上的笑容。

當(dāng)然，最快樂的還是弟弟，他用成人般的口氣安慰我：“哥，有了錢，你就可以安心治病了。家中那些活兒，你放心，爸媽不在，還有我哩。記住，早些回來啊，我等你。”

沒想到，我在醫(yī)院準(zhǔn)備手術(shù)的日子里弟弟倒下了！他那無緣無故的骨關(guān)節(jié)疼痛的毛病又犯了，高燒，嘔吐，來勢洶洶，小小的藥片根本不能見效。

二

弟弟被送進(jìn)同一家醫(yī)院。他的臉色早已失去他這個年齡應(yīng)有的光澤，看見我，他的嘴角咧了咧，笑笑說： “哥……放心，我沒事的。等我們好了后，我們就一起回學(xué)校……因?yàn)椋覀儭?jīng)，拉勾勾。”

在父母的請求下，醫(yī)生答應(yīng)弟弟跟我住同一間病房。診斷書出來了，弟弟患上的是極難治愈的白血病，也就是血癌。

握著弟弟的診斷書，父母的臉上出現(xiàn)了少見的僵硬的表情。也許，他們實(shí)在難以接受兩個兒子都患上難治之癥的事實(shí)。兄弟倆一起住院，那將是多大一筆醫(yī)療費(fèi)？對于我們這個家，恐怕只能用天文數(shù)字來形容。

之后，父親便再度四處奔波。但七八天過去了，他沒借到一分錢。

那天，父親回來了，額頭上一片紅腫，還糊上許多塵土。我不知道父親怎么了，但我聽見了他跟母親的談話聲。

父親說，人窮了誰都怕啊，他都給磚廠老板下跪了，還磕了頭，結(jié)果，人家還是只答應(yīng)借給一千塊錢。

那夜，我聽見了父親一聲長長的嘆息：“看來，我們真的是無路可走了。那三萬塊錢，只夠他們兄弟中的一人住院。照這樣拖下去，到時只怕一個也難保啊！”

聽到父母為錢的事發(fā)愁，甚至還給人下跪，我的一顆心，如針刺一樣痛。

燈光下，我靜靜地注視著弟弟昏睡中蒼白的臉，想起了他與我在一起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我想起了弟弟看到我多病的身子，以哥哥的身份來照顧我；我想起了他爭搶著與我分擔(dān)家中的粗活重活，卻仍舊笑嘻嘻的神態(tài)；我想起了我們互相打氣，為拉勾勾的夢想而拼搏的時光，淚，也便禁不住地流淌。

第二天清晨，我對父親說：“爸，我想好了，就讓弟弟治療吧，他那病比我更需要及時醫(yī)治。”

父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滴渾濁的淚噙在他的眼角。

沒想到，就在父親跟弟弟說出我的想法的時候，弟弟掙扎著抓住了父親的手：“爸，先給哥治療。他比我大，成績也比我好，我們家就他的希望最大啊！”

我沒想到弟弟會反對。我嚴(yán)肅地對父親說，要是弟弟不治，我更是堅決不治。但弟弟的倔性似乎比我更大，他還口口聲聲地說，要是我再反對的話，今生今世，他都將不會再理我。于是，誰治誰不治，我與弟弟陷入僵持之中。

誰治誰不治，父母也無法作出決斷。畢竟，我與弟弟，都是他們心目中最疼的兒子，放棄誰，那就是放棄了他生的希望啊！我看到父母無數(shù)次地痛哭流涕：“老天，為啥讓他倆同時病？為啥讓咱家這么窮啊？”

不久，醫(yī)生說，我這腰椎骨腫瘤已拖得太晚，縣城怕是無能為力了，得立即上省城。這時，弟弟再次催我及時下決定，還說他這白血病其實(shí)也沒什么的，只要不做劇烈的運(yùn)動，不劃破皮膚，避免身上出血，就不會有危險。他還說難道你忘了當(dāng)初我們的拉勾勾？

就在我與他依然僵持的時候，弟弟忽然說：“哥，不要再說了，要不，還是照老規(guī)矩分勝負(fù)？”

我知道，弟弟所說的老規(guī)矩，就是抓鬮。那是小時候，我跟他常玩的一個游戲。想到再這樣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于是，我便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他。

三

那時，病房中就我跟弟弟二人。我的腿腳疼痛，已難下病床，弟弟就爬下床，到處找制鬮的東西。不久，兩方折疊好的綠綢鬮擺在我的面前。

弟弟說，紙筆不好找，他隨身有一方綠手絹，還有一支粉筆，撕開，就算是鬮了。弟弟將綠綢鬮推給我，笑嘻嘻地說：“里面有一張寫的是‘治療’，另一張寫的是‘不治療’，你先挑。”

弟弟還是那副調(diào)皮的神態(tài)。我吃力地說：“好，誰抓到‘治療’，誰就不要推了哦！”然后閉上眼睛，伸出手去，我只巴望那方“不治療”的綠綢鬮會被我抓到手中。

展開來，“治療”兩個歪歪扭扭的粉筆字，醒目地映入我的眼簾。

“哈，哥，‘治療’歸你了，看來這是天意，你再也不要耍賴了哦！”弟弟得意地說，然后抓起兩方綠綢鬮，放在嘴上吻了一下。

看到弟弟快樂的樣子，我的內(nèi)心，卻宛如刀割：我感到是我搶走了他的生命。我問他：“如果我去省城了，你那病，真的能挺過去嗎？”

弟弟笑笑說：“哥，我沒事。只要你早些好了，早些考上大學(xué)，掙了錢，我就可以再來醫(yī)院治病了呀！”

就這樣，在這兩方綠綢鬮的定奪中，我跟父親一起上了省城。弟弟則拿了一些藥片，回到家中。

半個月后，我的病情大有好轉(zhuǎn)，已能下地走動。我問父親：“有給家里打過電話嗎？弟弟怎么樣了？”父親的臉色不大好，只說讓我安心養(yǎng)病，弟弟不會有事的。但我卻從父親焦慮的神色中，看出事情并非那么簡單。

有一天，當(dāng)我再一次問起弟弟的時候，父親失聲痛哭起來：“你弟弟就快不行了，他鼻子、口中大出血，已經(jīng)再次被送到縣城醫(yī)院。”

我跟母親通了電話。電話中，我已經(jīng)聽不見弟弟的聲音。母親說，他已昏睡三天三夜了，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說完，母親就小聲地抽泣。

“是我害了弟弟，是我搶走了他生的機(jī)會啊！”說完，我也伏在床上嚎啕大哭。

這時，父親拍了拍我的肩：“兒子，不要哭了，其實(shí)，你弟弟，是有心將這次機(jī)會讓給你啊。”接著，父親告訴我說：”知道嗎，當(dāng)初，你們那兩方鬮，根本就不公平啊！”

父親說，就在弟弟大出血送到醫(yī)院時，母親從他的懷中搜出了那兩方綠綢鬮，母親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兩方鬮上，都寫著“治療”兩個字。

天啊，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忽然，我明白弟弟讓我先抓鬮的用意了。不論我抓到哪一方鬮，機(jī)會都將屬于我啊！

這時，悔恨也襲上我的心頭：當(dāng)初，我為什么就沒想到驗(yàn)一驗(yàn)他那方鬮呢？

兩個月后，我的病已基本痊愈。回到縣城，我來到了弟弟的病房。這兩個月來，弟弟始終時醒時睡，接受著似乎永無止境的化療。后來是一個好心的記者報道了他抓鬮作弊的事件，引起了社會的同情和關(guān)注，獲得了一筆社會的捐款。

那兩方綠綢鬮就放在弟弟的枕前。我展開，兩方寫著“治療”的綠綢鬮早已讓他的鮮血染紅。

似乎，從那鮮紅的綠綢鬮中，我看見了弟弟正微笑著向我走來。

面對他渾身的淤紫，面對他昏睡中沒半絲血色的面容，我不禁在心中悲切地呼喚：“弟弟，快快醒來吧！哥沒忘記，哥沒忘記我們曾經(jīng)的拉勾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