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非洲在哪兒?看見了嗎?在這兒,離咱們十萬八千里呢!就算你真有一片愛心,也得等你長大了再說。
在報上看到一個故事,那是1998年的一天,加拿大的6歲男孩瑞恩剛一放學,就急急忙忙跑回家,像媽媽伸出手,說,給我70塊錢,我要給非洲的孩子修一口井。原來老師在給一年級的孩子們上課時說,非洲的孩子沒有玩具,沒有糧食和藥品,甚至連潔凈的水也喝不上。成千上萬的孩子就這樣死去了。瑞恩聽了非常難過。老師接著告訴大家,一分錢可以買一支鉛筆,25分可以買175粒維生素藥片,一塊錢可以吃一頓飽飯,兩塊錢可以買一條毯子。而70塊錢,可以挖一口井。
6歲的瑞恩下了一個決心:明天我要帶來70塊錢,我要為非洲的孩子挖一口井。
這就是故事的由來。對于瑞恩的想法,我倒不覺得奇怪,孩子嘛,基本上都是富于愛心和憐憫之情的,他們常常想入非非。雖然成人世界有很多陰郁,但我們教育孩子的時候,總是陽光和溫暖為主。當我看到這里的時候,倒是為瑞恩的媽媽蘇珊捏了一把汗。怎么回答呢?
蘇珊是一家娛樂委員會的顧問,丈夫馬克是警察。也就是說,他們是加拿大的工薪階層,家里共有三個男孩,瑞恩是中間的一個。蘇珊對瑞恩說,70塊錢太多了,我們負擔不起。
我松了一口氣。是的,要是我,我也這么說。要是孩子的每一個善良的愿望都付諸實施,幾乎所有的家庭都能破產。
瑞恩沒有放棄自己的請求,只要一有時間,他就向父母重復這個愿望。蘇珊和馬克不得不認真地對待這件事了,他們討論之后,向瑞恩宣布了一個方案:我們不能白白地給你這些錢,如果你真的想得到,你可以自己去賺。
蘇珊在電冰箱上放了一個舊餅干盒子,畫了一個積分表,上面有35條線。餅干盒子里每增加兩塊錢,瑞恩就可以涂掉一個格子。媽媽對眼巴巴的兒子說,你只有做完額外的家務活,才能得到報酬。你以前就做的那些可不算。
瑞恩答應了。6歲的孩子開始吸地毯,足足干了兩個多小時,媽媽驗收之后,在餅干盒子里放下了最初的兩塊錢。瑞恩開始幫鄰居撿大風吹落的樹枝,從此不再買玩具,別人看電影的時候,他擦窗戶……就這樣開源節流,整整4個月之后,瑞恩攢夠了70塊錢。
蘇珊托了朋友,多方打聽,找到了一個名叫“水罐”的組織,他們負責到非洲打井。蘇珊帶著隆重地穿上了小西服的瑞恩到了那里,人們告知他們,70塊錢只夠買一個水泵,挖一口井,需要2000塊錢。瑞恩說,那好吧,以后我干更多的活兒,來攢夠這筆錢。
蘇珊和馬克真是發愁了。就算他們的小兒子再不辭勞苦地干家務,可是他們也付不出這筆工資啊。
蘇珊的朋友被感動了,用電子郵件把瑞恩的故事傳了出去。后來當地報紙登出了這個故事,名字就叫“瑞恩的井”。許多人看了報道,把錢寄給“瑞恩的井”。他的父母為了管理這些錢,專門成立了“瑞恩的井基金會”,在烏干達安格魯打下了第一口井,現在,這個基金會的籌款已經達到了75萬加元,正在幫助更多的非洲人實現喝上潔凈水的愿望。
瑞恩作為唯一的加拿大人,被評為“北美十大少年英雄”,并得到加拿大總督頒發的國家榮譽勛章。面對這樣輝煌的榮譽,瑞恩今后將何去何從?蘇珊說,瑞恩他已經做得夠多的了,如果他選擇放棄,我們絕不會勉強他。就是說,如果瑞恩決定放棄他的井,他的爸爸媽媽如同當年支持他打井一樣,也支持他關井。
不由得想起,如果我有瑞恩這樣一個孩子,我該如何應對?
我想首先在瑞恩提出要給非洲的小朋友捐一口喝水的井時,假如我心情不好,我會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這都是大人們管的事,你還小,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快寫作業去!
假如我心情不錯,也許會拿出一張世界地圖,指著非洲對他說,你知道非洲在哪兒?看見了嗎?在這兒,離咱們十萬八千里呢!就算你真有一片愛心,也得等你長大了再說。好了,睡覺去吧,夢中你就能到非洲。
如果我的孩子一定要捐70塊錢用來打井,如果我是一個富人,我會說,好,你來親親媽媽的臉,媽媽就給你這70塊錢。我的孩子多懂事啊,多么有愛心啊。
如果我手頭拮據,我會悻悻地說,你還想用做家務掙錢給非洲人,我天天都在家做家務,誰給我錢了?做家務是掙不來這些錢的,你的算盤打錯了。有這個時間,你多讀點書比什么都好,自己的事情都拉扯不清,連稀粥都快喝不上了,還搭理什么非洲!
如果我的孩子真的不畏艱難,靠自己的努力攢夠了70塊錢,委托我把它捐到非洲去,我會把錢暗暗收起,然后對他說,我已經把錢寄出去了,非洲那地方很遠,你別著急,也許很久之后才會有回音呢!當我幾乎忘掉此事的時候,孩子問起,我就會支支吾吾地說,哦,那些錢……當然了,是的,寄出去了,你知道非洲離我們萬水千山,他們很難和咱們聯系得上,總之我相信他們是收到了……當我說這些話的時候,舌頭直打結。那筆錢已經變成了紅燒鳳爪或是一套課輔教材,叫我如何交代得出確切下落!
就算是我沒有貪污孩子打井的資助,我也不可能為他設立一個基金會。我會覺得這是多此一舉,是沒事找事自尋煩惱,我一天為了自家的柴米醬醋鹽還掰不開鑷子呢,哪里顧得上非洲!也許對當年記掛著亞非拉三分之二受苦難的人民一事印象太深,我現在格外地愿意關注自家。
好了,就算是我為他設立了一個基金會,得到了社會各界的認可和支持,就算他得到了十佳少年的稱號,上報上電視上廣播,我和蘇珊最大的分歧也將暴露出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停下來。哪怕是他疲倦了,我越俎代庖也要鞭策他保持晚節(對這么小的孩子,也許不能說晚節,那就是早節吧。)哪怕是他厭倦了,我就是打著罵著哄著,也要讓他在輿論面前惟妙惟肖地表演愛心。哪怕是他興趣轉移,我也要千方百計地敦促他一如既往地維持下去。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好比是上了一條金光閃閃的傳送帶,怎能輕言退下?光環簇擁著,不能善罷甘休。無論如何也要咬牙挺到被保送上了名牌大學,把這個小英雄稱號的內在價值充分利用起來。非洲的井里有沒有水,在我這個媽媽的心里,是遠遠比不上孩子的前途和讀書重要的。
我并非一個特別自私的特例。當瑞恩和媽媽一道來中國,在我們的電視臺做客的時候,觀眾問得最多的問題是:瑞恩這樣關注非洲的井,不會影響到他的學習嗎?這個問題被問到的次數之多,連翻譯都說他不耐煩了。
也許我的孩子和瑞恩沒有太大的不同,但我和瑞恩的母親實在是有很多的不同。這些不同,不僅僅是經濟上的差異,還有文化和傳統上的不同。比如我們會把一個孩子讀書的成績,看成是唯此唯大的事情,相信倉廩足然后知榮辱,以為愛是建筑在物質的富裕之上的奢侈。值得反思的不是我們的孩子,而是我們自己。雖然從時間順序上看起來是先有了瑞恩的想法,然后才有了支持瑞恩的媽媽的行動,其實,是先有了瑞恩的媽媽,才有了瑞恩。這不僅是從生理的意義上來說,從思想的意義上也是如此。
(胡軍摘自《今世的五百次回眸》文/畢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