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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別人用星座分析金庸筆下的人,說黃蓉和郭靖,雙子和金牛。雙子聰明熱烈卻沒什么耐心,十八般武藝都會些,卻只混了套打狗棒法防身,一旦遇見被壞人調戲就猛喊:靖哥哥,靖哥哥。那頭金牛一臉茫然地沖出來:蓉兒,我來了。金牛座的郭靖,笨得像一塊磚,可是人家穩扎穩打最后成了大俠。晚上,我跟邵軍聊天的時候猛侃星座,我說,你們金牛座的人是不是都一樣啊,腦子是方的。邵軍翻過身子哼哼:十二點,睡覺了。完全沒有共同語言。以前,我會指天對地地抱怨:活個什么勁啊,才二十多歲就沒話說,老年癡呆了。現在居然習慣了。自娛自樂也是一種生活態度。
我們家有一只狗狗,叫旺財。人說什么人養什么狗,我還是單身的時候就帶著旺財了,那時候的旺財,渾身上下透著股機靈勁兒,而且長得也是相當標致的。出門溜達,看見個頭小的就打架。個子中等的,先罵。有一次,一出門遇見個圣伯納(瑞士著名救援犬),人家趴在主人腿邊上,夜色朦朧,也看不出身材,旺財一陣狂吠,那圣伯納站起來,大概有小馬般的個頭吧,旺財一愣,嗖地一聲沒影子了。就這么個冰雪聰明的家伙打我和邵軍在一起后,智商和氣質就崩盤了。他教育旺財:不許打架,不許亂喊,不許騎在別人身上。有陣子我出差,半個月后回來嚇了一跳,蒼天,這狗狗怎么長得像一塊磚了?站在陽臺上看他們散步真是感人,一個表情木訥的男人牽著條表情木訥的狗,無比親密,又無限疏遠。
邵軍的生活就像是一道程序,簡單,固執而呆板。最開始的一年,他與我的階級矛盾非常激烈。
我喜歡吃辣椒和魚,他喜歡清湯小米,當我們連續三天吃水煮魚的時候,他對服務員說:她埋單。這個人連悲憤都帶拐彎的。我喜歡動感的東西,對他進行改造,西裝襯衫全部收起來,要牛仔。他跟我玩陰招兒,穿著牛仔T恤出門,自己包里帶一套襯衫西褲,一進公司就換。我喜歡咖啡廳酒吧超市,總之哪兒繁華我就往哪里扎,他喜歡青山綠水,周末往往不是爬山就是釣魚。跟他去釣魚,太陽下面坐了三小時,他就蹲一個點不換,我幾乎環繞了池塘一周,魚毛都沒看見,熱得快暈過去,氣不過,找來一截樹枝,往水里一陣亂戳,他指責我:你這個人太浮躁,什么事都做不好。
是的,我就是個沒耐心的人。我浮華,我矯情,我鬧騰,我跟他根本就不是一個道上的人,我發現了。那陣子,我特別不愿意回去,回去也就是對著墻說說話,連旺財都和他一樣,悶著臉在看財經頻道。生活對于我而言,春光明媚豬八戒了二十多年,眼看著要走進冬天,大雪紛飛,萬物寂寥。我受夠了,我覺得身體所有的感官都在用光速退化,那天夜里,我跟邵軍說,我們分手吧。他依舊翻了個身:十二點,睡覺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夜夢,我夢見自己就是五百年前被壓在山下的那只猴子,動不得,說不出,淚流滿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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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家,收拾東西,找房子,這些活都是邵軍幫我做的。我決定搬走的時間他攔在門口:你來真的?我說,真的。邵軍把臉憋紫了,過了五分鐘只說了一句:東西太多,我幫你搬。
我的離家傳奇閨蜜聽到這里,大多是下巴頦掉下來,從驚叫到捶胸,這么好的男人你居然嫌棄?!說實話,剛離開邵軍的時候,我睡得很不踏實,人其實生活在習慣里,身邊少了一個人的呼吸,似乎聽自己的心跳都覺得煩躁。我睡不著的時候會給他發短信,情到深處會整出幾句:其實,我挺想你的。這個人居然能一口氣回我十條,每條保持在六十個字節左右。還是那個口氣,似乎我就是一墮落女青年,活在當下,自私,懶惰,虛榮,浮躁。這樣的短信十條看完,也沒什么好想的,被子一蒙,睡。我的春天如同打了一個盹,很快就來了。泡吧,蹦迪,卡拉,打麻將,怎么熱鬧怎么來,連旺財都像打了一針興奮劑,又開始在新的小區呼朋喚友,胡天海地起來。
再也沒人對著我所有的低胸裝大呼小叫了,再也沒人把深夜打游戲的我拎進被子里,也再也沒人說我打麻將是虛度光陰了,孫悟空當年從山下蹦彈出來的快活勁兒也不過如此,只不過邵軍不能完全消失,有些時候,比如說孫悟空累了迷糊了歇菜了的時候,他還是要保持著隨時出現的樣子。電腦壞了,打一圈電話,該死的IBM說了半天叫我拎過去,我過去還不如邵軍過來,三下兩下的就好了。情緒低落,邵軍也要過來,他偶爾會抱怨一下過了十一點,打車貴,我教他,你講價啊,十一點以后都講價的,這招他后來普遍運用到加班打車上去了。有陣子我情緒低落的時候特別多,邵軍就經常過來,他想了半天說:不然你搬回去吧,跑來跑去多累啊?我跳起來,你累了?膩味了?煩躁了?是吧?他嘆口氣:我是覺得你累,總是心情不好。我那陣子估計是真挺郁悶,都沒去細想這句完全沒有邏輯的回答是多少扭曲,總之感動得要命,眼淚嘩啦啦地就流開了,為了小小的尊嚴還是拼命壓制著聲響,背對著他,光瞎抽搭著。當然,作為一個有氣質有個性的人,我不能說回去就回去。我得沉淀沉淀,我對邵軍說。眼看著五一長假就來了,這是個好臺階,我邀請他去東南亞轉轉,那天邵軍特別高興,陪我吃了整整一鍋水煮魚。
五月一日,我在首爾猛啃燒烤,幾個閨蜜跟了個團,我們掃街一樣地購物,吃喝,看美女帥哥,并對韓國的整容業肅然起敬,真可惜旅行團的時間太短,不然經過韓國大夫的那幾刀子,我們出門是一個人,回去就是一個神。五月四日,最后的瘋狂,每個人都操著一口爛英文在大東門購物中心:How much來How much去。我猛然想起來,五月四日是邵軍的生日,并且我曾邀請過他去東南亞。我身上最后幾張韓幣,給他買了件花襯衫和一張電話卡,晚上的時候,我趴在飯店的床上,給邵軍打電話,韓國電信真貴,一張卡,我只說了三句:韓國,襯衫,生日快樂。
后來,他說,他整個五一哪里都沒去,也沒睡好,找不到我,五四那天晚上算睡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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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十八歲開始,我就談戀愛,春花秋月地遇見了,停下來,離開了,繼續愛,包括遇見邵軍的時候,我也是覺得此人雖然沉悶,談談再說。我就是這樣對什么事情沒有耐性也沒有長性,像一只很容易生氣的皮球,遇到了一點棱角和傷害就要飛快地蹦開。寂寞的時候,我跟旺財說話:轉世投胎千萬別做人,喜怒哀樂都很辛苦。
可是邵軍,這個喜怒都不顯于形的人,笨笨的,板板的,連結婚鉆戒都要買方形的人,就那么一句話,就收容了我整個流浪的青春,我想很多男人都認為女人善變啊,怎么不想想自己的靈魂是不是足夠堅定,自己的愛情是不是足夠盛大?除了把我愛你掛在嘴上,是不是對她們說過那句:請你嫁給我吧。
我們結婚的那天,是第二年的五月四日,我挑的日子,我告訴邵軍,你得記住這個日子,哪怕以后我們離婚了,玩完了,這也是你生日,你跑不掉,忘不了。我不知道黃蓉那妞是不是也如我這般歹毒,人家好歹也是一個高干子弟,素質肯定比我高些,連豬肉燉豆腐這樣的俗菜也能整成二十四橋明月夜。婚禮準備前期邵軍問我婚禮要搞成什么樣子,我惡俗著一張臉說:熱鬧,要非常熱鬧。我們的婚禮簡直熱鬧得驚人,連不明身份者總共出動了五百多口人,那天晚上我們累得不像人樣地躺在床上,我還在回想我的小婚紗是不是夠氣派,夠奢華夠撐得起場子,手臂上卻傳來一陣冰冷,他背著身子,沒有聲響,眼淚無聲地落在我胳膊上。我心里有什么東西就豁然開朗了,原來,當年黃蓉真是一個奇女子,都說郭靖是個木頭,她卻知道人家長了顆蓮花般的心,開著七處竅,凡人悟不到他的好,只有她,不依不饒地跟了他一輩子。
原來,你也長著一顆蓮花心,邵軍,只有我,看得到。
(胡建鋒摘自《愛人》文/恩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