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曾敏之
作為學者而享譽甚隆有如影視明星般受捧的易中天,因在北京中央電視臺推出節目《品三國》而走紅神州,文章結集成書也引起廣大群眾的追捧,他品評三國人物的文章,深得遠在澳州的前港大教授陳耀南兄的贊賞,陳兄說——
融鑄古典,洞達人情,而出之以清暢幽默,其可謂貫通融會,入木三分;
引號特繁,而不覺其多,每頁讀之津津有味,眉飛色舞,真不易得也。
對易中天的《品三國》,真是好評如潮。但是“譽之所至,謗亦隨之”,史學界中的學者譏諷他“品位低下”、“嘩眾取寵”。有人說,他把《空城計》中司馬懿兵臨城下,諸葛亮臨危撫琴退敵的機智,庸俗描述為“諸葛亮一看,管他呢,把城門一開,抱著自己的琴,上城樓卡拉OK去了……”對劉備與諸葛亮的親密關系,形容為“劉備對諸葛亮的好,好到讓關羽和張飛覺得,就像老鼠愛大米”……總之,他們以“不入流”譏評易中天的風格,特別把曹操的奸詐言行抬高為大英雄的本色,把爾虞我詐的權術夸為優秀的政治技巧等等。
看到這種評價,易中天的反應又如何?看來他是早有精神準備的。他對《品三國》早有考慮,就是要形成自己的風格。他以“正說”、“趣說”、“妙說”三種境界來要求自己。“正說”以歷史事實為依據;“趣說”是調動觀眾聽講的興趣,“妙說”是在上兩說的基礎上分析,給觀眾以啟迪而達到一定境界。他在一次采訪中認為“要把歷史人物還原為普通人應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的個性,拉近歷史和我們之間的距離,不以現代人的標準要求古人”。
易中天在品三國表現的史學觀點,與嚴肅的歷史學家的觀點是有差異的,不禁使我想起“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的古語。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是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的,他認為“夫人善目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
以曹丕的立論衡量史學界研究歷史、人物所沿用的敘事形式(也就是文體),是與易中天大不相同的,因此嚴肅的史學家就以自己的所長,相輕易中天的所短了。
認真說來,易中天的《品三國》不僅在講故事中形成“所短”,更為有心人擔憂的是:“易的品讀實為‘混嚼,除了把歷史庸俗化外,還似乎讓人感覺到這個世界就是爾虞我詐,勾心斗角,誰權謀勝出,誰就在世界上勝出,在競爭的社會就要以權謀來對付敵人”。(引自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葛紅兵的批評)。特別是把糟粕當精華講述,就是對優秀的傳統文化的諷刺,對聽眾是會起誤導作用的。
看來,易中天的《品三國》引發的爭論,還不易收場,這令我想起蔡元培在一首詩中發出的感慨,他的詩寫道——
文人自昔善相輕,國手圍棋抵死爭
大地知難逃壞劫,靈魂無計覓真評
即留萬古名何用,奚似剎那心太平
鄧析惠施世多有,誰齊物語托莊生
蔡詩提及的古人有鄧析和惠施,詩中用典的意義自在,值得我們探討。
先說鄧析,他是春秋末期的思想家,也是法家的先驅人物,曾創立私學(即私塾、書院),以寫在竹簡上的法律教弟子,“摻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學習辯訟。(引文見《鄧析子》)一書。
再說惠施,他也是春秋戰國時期的思想家與名家的代表人物,“含同異”的創造者,強調“萬物差別的相對性,否認事物相對穩定的特殊性質,導發形而上學的詭辯”。(引文參見《漢書·藝文志》文言記載)
除引用鄧析、惠施的議論外,蔡元培還提到莊生(即莊周)的齊物論。他主張“絕學”、“愚民”,擺脫一切桎梏,是非善惡都不計較。郭象對《齊物論》的注釋進一步指出齊物“泯絕彼此,排造是非”。“美己而非彼,自是而惡人,物不莫皆然也”。
蔡元培在引述了鄧析的“操兩可之說”的辯訟、惠施的“相對論”的“詭辯”、莊生的“泯絕彼此、排造是非”的議論之后,他以“靈魂無計覓真評”之句,印證今之“文人相輕”,認為是難以避免的痼疾。
蔡元培認為世事如棋,名利誘人抵死相爭,能凈化名利,保持心境的平靜與舒適殊不容易。易中天的走紅并非幸致,他苦心孤詣從正說、趣說、妙說三種境界,爭到比專家、學者的高頭講章優勝得多的態勢、“從高高的學術論壇上走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蔡元培早年雖然以“大地知難逃壞劫”警告“文人相輕”,可說是無效的。魯迅曾以七論文人相輕譏評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文壇的怪象,雖如今的現實更遙遠了,也已被人遺忘了。
人文精神的失落
當中國面臨文化熱潮與商潮的形勢下,知識分子對人文精神卻正臨失落的危機。
試看來自遙遠地區的報道,有一批自稱“自由寫作”的作家,他們標榜為社會服務,接受任何人的要求,以筆代撰各類文體的內容,在洽商過程中取得金錢作報酬。
這是一種商品化的交易,看來是受市場經濟的誘惑,想步“權錢交易”的后塵而謀致富之道。
看了這樣的報道,不禁慨嘆名利之場,今昔大異。
異在哪里?
首先是過去傳統的知識分子,曾講究恪守著文化傳統——人的尊嚴,也是孟子強調的“君子謀道不謀食”。文學家朱自清當年拒收美國人捐助的麥粉就是感人的例子。史學大師錢穆指出,中國學問有三個系統,即人統、事統、學統。三統中他認為以人統最重要,人統中心講做人,“學者所以為人也”。
也許有人辯稱,“寫作自由”的作家,是會思考“做人”的。但如果他們只知逐利在高潮中隨波逐流,義利不辨,這樣的作家的言行,就有異于昔日的傳統。
他們也許進一層辯稱,古今不是也有賣文的事例嗎,例如“爬格子”煮字療饑為求一飽,何必苛責以文作商貿交易的作家呢?
不錯,清代的龔自珍曾說“著書都為稻粱謀”,魯迅的生平也處于賣文維生的境遇,賣文有何非議的呢?
引起非議的問題是龔自珍處于封建社會,他的著書立說出于表達自己的意志,在清朝腐朽的政治統治下為民族提出“萬馬齊喑究可哀”的警告。試看他的著作及《己亥雜詩》,就可證明他既為稻粱謀,也為家國憂,因此他支持林則徐的禁煙抗英政策。魯迅就不必說了,他的為文是“弄文罹文網,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但是他不屈不撓,以生命寫下“救國魂”的歷史。中國文學的傳統、作家的共識是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文學作品的功能在于陶冶性情,體現如孟子在談良知所表現的“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也就是可貴的人文精神。如果作家的行事形成買賣貿易行為,則無異向金錢拜物教俯首膜拜,各類弄虛作假的人物、沽名釣譽的人物通過“錢文交易”而大遂心愿,假、大、空的文風,造假的文字垃圾是不可避免充斥于媒體網絡的。
事實上,當今爭樹碑立傳之風盛,文章槍手之徒眾,內地有的作家已墜入這個行業。雖然,傳記之作有的屬于正道,對傳主、對欲表彰的人物確為國家、人民、社會所崇敬,他們的事跡值得激勵人心,但是也有出于政治需要,出于欺世盜名,不惜重價,收買寫手,或捏造事跡以美化自己,這類作品勢必為世人所唾棄。說到這里又不禁想到中國的國情。過去知識分子是多循“道”而行的。史家認為“道”有“道統”、“學統”與“政統”三式。道統以儒家仁義禮智思想為主流;學統以人道主義自由思想為追求的境界,政統則依附政治統治以參政、問政。“五四”前后如章太炎、王國維、梁啟超、胡適、蔡元培、陳寅恪等都曾循“道”,治學治事,成為具有人文精神的精英而受人敬重,他們不戀杖權力、金錢,即使是“文人論政”也有自己的信仰。如以近五十年的國情看,由于政治體制、計劃經濟體制使知識分子趨于兩制以求發展,作家也安于現狀。只有改革開放以來兩制有所放寬,于是出現了“向錢看”的狂潮,也令作家忘了文化背景,忘了人文的精神,社會上的倫理道德趨于淪喪。以季羨林、楊振寧、王蒙等七十余位知名人士于甲申年聯合發表的《甲申文化宣言》曾震撼人心,對內而言,呼吁搶救中國優秀文化傳統的倫理道德——人文精神于不墜,號召知識分子憑良知體認時艱,有所作為。可是現實的發展未能如《甲申文化宣言》所期待,如今連作家也形成人文精神失落的危機了,豈不可嘆!
今天,我們的國家、民族不能丟掉人文精神,必須從金錢拜物教的狂潮中釋放出來,重建匡時濟世的人文精神。
責任編輯:夢天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