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波
吳晗先生的本行是明史研究,但當代人對其記憶最深的恐怕還得算雜文寫作。這不奇怪,和鄧拓、廖沫沙合作撰寫“三家村札記”,而后同陷一張巨網的吳晗,其雜文在當代史上意外砸下的印記是如此之深,肯定是研究雜文史乃至文學文化史的人都繞不過去的。
吳晗1949年前、1949年后的雜文創作有著迥然不同的面貌。其前期雜文的數量遠遠少于后期,主要就是那本不到二十萬言的《投槍集》,但這本雜文集足以奠定作者在現代雜文史上的地位,因為它是“魯迅風”精神的延續。何謂“魯迅風”?我的理解是,其特質無非兩點:一日批判的精神,二日思想的火花。所謂“批判”的精神,由于中國的語境常常誤解“批判”二字,所以必須強調“批判精神”實質就是獨立的評判,要求作者不受外物所左右,不被私利所誘引,至少主觀上應如此;所謂思想的火花,就是寫雜文的人可以不是思想家,但必須是思想者,一棵會思想的蘆葦。“批判精神”確保雜文的鋒銳,“思想的火花”確保作品的高度。
且讀《投槍集》。鋒芒畢露是這個集子給人最強烈的感覺。但有鋒芒不一定就可以靠上“批判精神”,因為雜文所要求的批判精神和市民社會對政論家的要求幾乎是一樣的,你可以說錯話,但這說錯的話必須是你腦子里的真實想法,是你運用理性思考的結果。《投槍集》中是很有一些充滿批判精神的雜文的,盡管創作那些雜文的時候,吳晗已是當時知識分子中知名的左派,但畢竟還不是職業革命家。從許多文章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理性在閃耀光芒。《給士兵以“人”的待遇》是抗戰中的1944年吳晗的一聲吶喊,作者眼見許多本來應該是衛國之功臣的士兵饑寒交迫流落街頭,憤怒地要求揭出一切黑暗的非法的真相,尊重兵士的人權,給兵士以“人”的待遇。在我看來,這篇文章不僅有政論家的問題意識,更有知識分子的人道情懷。《論說謊政治》是一篇名作,作者通過許多實例,憤怒而痛心地揭出:“世界上,歷史上有各個階級統治的政治,有各樣各式的政治,但是,專靠說謊話的政治,無話不謊的政治,自己明知是謊話,而且已被戳破了,卻還是非說下去不可的政治,似乎只有我們的國度里才有……漫天都是謊,無往而非謊。”這樣沉痛的句子不能不讓人想起迅翁對國人“瞞和騙”的概括來,其鋒芒所指,已不僅僅是哪一個具體的政府,而是廣及國人的劣根性。在吳晗所創作的這批作品中,有不少僅僅標題就已經是一篇好雜文了,如抗戰中那篇《吾人并非為制造一批百萬富翁而戰》,何等精警有力!
《投槍集》中“思想的火花”也是歷歷可見的。《報紙與輿論》一文表明,盡管作者并非職業報人,也非傳播學家,但他對報紙與民主、與國家民族之關系有很深的體察,吳晗指出,“一個國家的前途,發展或停滯,向前或落后,繁榮或衰落,最好的測驗器是這一個國家的報紙能不能、敢不敢代表輿論,這也是說明了這國家是為人民所統治,是為人民謀幸福,或是為少數人所統治,為少數人爭權利”,不知道在吳晗之前,關于報紙的功能還有沒有比這更明快暢達的論述?
應該指出的是,吳晗這些雜文都是在國統區的報刊上發表的,用吳晗1959年在《投槍集》“前言”中的話,有的還是“國民黨官方的刊物”,《掃蕩報》甚至“還是軍統的刊物”,其中的風險不言而喻,正是從這種風險中見出了一個雜文作者的堅韌和膽識。吳晗1959年結集這些文章時,保留了當初發表的樣子,特別在經國民黨新聞檢查官刪改之處吳晗細心地作了標注,說是“留作紀念”。今之雜文愛好者如果經此知道還有那樣一個時代,的確要感謝這種“紀念”了。
吳晗1949年后的雜文,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控訴舊時代型;二是回首舊事型;三是文史小品型。前兩型基本又可歸為一類,即在通過對舊人舊事的追憶中,作者“覺今是而昨非”。一個舊的時代可以控訴,但它要求作者運用理性,僅有一腔怒火是不夠的。那么那些文史小品又如何呢?這應該是吳晗1949年后寫得最多也最為人所知的文字。以一個甚有根底的歷史學家寫文史小品,現在看來,吳晗的確是游刃有余駕輕就熟,其中多數篇什也的確寫的既有知識性又有趣味性,還對青少年頗有教育意義,但坦率地說,其中絕大多數是不能算作雜文的,當然我這里用的是雜文的高限,即以“魯迅風”為標桿衡量,這些為吳晗贏得盛名的文史小品終究只是文史小品,而不是雜文,既沒有“批判精神”也沒有“思想的火花”,有的只是從從容容的“博雅”。
從吳晗的身上正折射出雜文在二十世紀中國的命運。雜文這種文體,區別于其他文體的特點有二:一是緊緊植根于中國的特殊國情;二是與政治的聯系總是最為緊密,因此爭議也最多。現在再看這些關于雜文的爭論,竊以為,維護雜文的理由也好,取消雜文的宏論也好,對雜文本身而言,都不是一個好消息,因為他們都在誤讀雜文。首先,他們都認為,一個雜文作者不可避免地會有自己的立場,不過取消派認為,一旦雜文作者身處光明而硬要批判,那就是錯誤的立場,而維護派認為,即使他們批判也是為了更好地擁抱光明;其次,他們都對雜文附加了雜文本身不能承受的功能,不過取消派認為,雜文這柄利劍只能去刺傷敵人,而維護派認為,即使刺向自己,也是為了引起療救的希望。
[原載2007年第5期《博覽群書》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