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穎
六百年一晃而過,這些受命就地“屯軍為民”的人在貴州依然堅守著明代江南的習俗,他們的語音、服飾、民居建筑以及娛樂方式由此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屯堡文化。

假如時光倒轉600年,漢族人的“幸福生活”會是怎樣?
世界上最后的明代古村落——云貴高原上的屯堡人家或許就是一個完美答案。
屯堡人家像極了貴州的“客家人”,600年前從江南移民而來。但與福建廣東真正的客家人截然不同的是,他們移民并非為躲避戰亂,而是征戰而來。
明初朱元璋為鞏固南方領土,下令數十萬漢族南征軍隊就地“屯軍為民”。貴州屯堡人就是這些帝國正規軍的后代。六百年一晃而過,這些回不去的“客家人”在異鄉依然堅守著明代江南的文化習俗,他們的語音、服飾、民居建筑以及娛樂方式由此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屯堡文化。
車從貴陽市區出發,70公里外大山深處的屯堡村寨讓我們一路充滿了懸念,直到在安順平壩縣的公路上遇見一群屯堡女子。
長袍大袖絲頭腰帶,頭纏白帕,系圓發髻……歡笑的婦女三三兩兩回過頭,我們不覺眼睛一亮:原來她們個個腳穿精致的繡花尖頭鞋,舉手投足間,袖口、衣襟處鑲嵌的美麗花邊格外惹眼。
我幾乎以為這是貴州的少數民族女子,但她們一身飄蕩著明代遺風的“鳳陽漢裝”告訴我:屯堡已經離我們不遠了。
跟著她們回家,我們果然就近找到了屯堡村寨之一的天龍屯堡古鎮。
從高高的牌樓進去,再轉彎,迎面而來的天龍屯堡古鎮給人的第一印象的確很“江南”:一條小溪貫穿古鎮,座座小橋蜿蜒過溪,處處民居連片成趣……不過,這熟悉的小橋流水人家并沒有帶給我們多少驚奇。
當我們跨過小橋,鉆入迷宮般的巷道,我們有了更多發現:高墻深院、碉樓林立,古城堡上舊時戰亂的痕跡依稀可見;尤其是穿過狹窄的九道坎巷,兩邊布滿密密麻麻的黝黑槍眼令人惶惑……如果不是這些殘存的重重軍事機關,人們幾乎忘記了這里曾是600年前的古老軍營。
天龍屯堡古鎮現有一千兩百多戶人家。他們的屯堡民居大多為相套的三合四合院,宅院相連,每一宅院大門雕刻著精美的垂花門罩和隔扇門窗。但與江南的青磚四合院不同的是,這里就地取材建成了石板四合院,石墻石街石堡,石片當瓦蓋,儼然成了石頭家園。最絕的是從高處往下看:一片白花花的石瓦屋頂,與四周的青山綠水相映成趣。
我們流連在幽深的青石街巷,吮吸著四臺院里飄出的淡淡花香。純真的孩子嬉戲著從身邊跑過,笑聲灑了一地;拿著針線的“太婆”三三兩兩坐在橋頭一邊繡花,一邊拉著家常;一處明代驛茶坊邊上,清一色“鳳陽裝”婦女當爐烹茶,端起了粗陶碗……我恍然又回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600年的時光不曾流轉,一直儲存在這與世隔絕的石頭城堡里!
突然鑼鼓陣陣,我們尋聲來到茶坊后的演武堂,原來這里地戲即將開場。地戲,顧名思義就是在地上演的戲,圍場就是舞臺。我們剛擠進人群,突然身邊裙褶飄舞,一排身穿戲袍、頭頂木雕假面、手執器械的演員插空直貫而入,就在空地上開演了。
地戲也被叫做“跳神”,據說也是明朝隨軍南下的一個劇種。流傳到貴州后與當地的儺戲發生了碰撞,逐步演變成一種以說唱為主的民間戲劇。屯堡人表演地戲,最初為的是敬神祭祀,驅邪納吉,后來逐漸成為寄托精神的娛樂方式。經過數百年世代相傳,地戲“萬變不離其宗”——千篇一律地唱著英雄征戰的故事,不厭其煩地扮演著楊家將、薛家將和三國英雄等。
我從未見過如此原始、粗獷而奇特的演出:每一個演員臉罩黑紗,而將插著長長雉尾的面具(當地人叫“臉子”)仰戴頭頂。在一鑼一鼓伴奏下,這些手拿木制兵器的假面人物便隨口歌唱、應聲而舞。這里的“唱”,是一人領唱眾人伴和,有弋陽老腔余韻,而“舞”,是表現征戰格斗的打殺,“刀光劍影”中鏗鏘之聲不絕于耳。
面具之下都是地道的屯堡農民演員。他們平日大多是干活多說話少的莊稼漢,可一旦戴上神秘色彩的面具,就成了眼前舞刀弄槍、瀟灑自如的角色。或許他們的祖先是浩浩蕩蕩江南大軍中的一員大將,曾為明王朝立下赫赫戰功。如今他們只能一遍遍地在地戲表演中追憶金戈鐵馬的輝煌過去。
地戲演出完畢,我合不得走,堅持等著面具脫下,直到現出一張張屯堡男人淳樸的臉。可是再等到脫下戲服,他們已然消失了表演時的風光。最后他們封箱時把一個個面具收回戲箱,我被地戲隊的班頭老人的專注所吸引:只見他仔細擦拭著面具,隨后小心放置——“這紅色代表忠勇,如薛仁貴,黑色代表剛烈,如張飛;藍色代表果敢,如單雄信;白色代表英武,如馬超……”聽著老人耐心的介紹,眼前造型色彩不同的木雕面具仿佛隨著話語靈動起來,一張張遠古的臉開始訴說著一個個歷盡滄桑卻不肯老去的英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