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作家塞拉以自己獨特的文筆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的一位巨匠。《金胗的公雞》是一個富于哲理的故事,作者采用生動活潑的對話和意識流式的內心獨白,新穎別致,令人耳目一新。《約瑟·馬黑爾的命運》把一個老漢深夜心血來潮上酒店,從而避過一場屋塌人亡的飛來橫禍的故事寫得有聲有色。
(格 字)
【作家檔案】
卡米洛·何塞·塞拉(1916~2002),西班牙小說家。出生于加利西亞省的小鎮帕德隆。父親是西班牙人,母親是英國人。塞拉念完中學后,先后學過醫學、哲學和法學。當過軍人、斗牛士,也做過官員、畫家和電影演員。1957年當選西班牙學院院士,稍后又擔任國內參議員。上世紀60年代曾在英、法、美國大學巡回講學。塞拉于1936年以詩集《踩著可疑的陽光走》踏上文壇,后以小說成名,五十多年中出版作品五十多部。在西班牙文學史上,塞拉是繼塞萬提斯、加爾多斯之后又一個里程碑。在創作上,塞拉受流浪漢小說影響較大,他的現實主義既是對西班牙古老文學傳統的繼承,但又與先輩大不相同,顯得極不“規矩”,被稱為西班牙的新浪潮派。在藝術上,他多用喻,語言隱晦。1989年,由于他的作品“帶有濃郁情感的豐富而精簡的描寫,對人類弱點達到的令人難以企及的想象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95年獲西班牙塞萬提斯文學獎。
【作品選讀】
金胗的公雞
[西]塞 拉
喬萬尼·梅諾迪這只瘦骨嶙峋的小公雞售不出去。
“啊!太太,您走遍整個特雷維約,也找不到這么嫩的雞。您看這雞肉,真是又脆又細,一吃到嘴里,就像糖那樣化掉!”
太太把雞提了起來,掂了掂份量,仔細地看了看,便把它放回喬萬尼·梅諾迪店鋪的柜臺上。喬萬尼·梅諾迪的瘦雞賣不出去。
喬萬尼·梅諾迪這只骨瘦如柴的公雞,生前長得就沒模樣,一身花斑毛,鳴不成調,行無行姿,卻自負好斗。要是從墻頭展翅欲飛,總是落到地上。
“這沒出息的小公雞長得像誰呀?”雞欄里的老母雞常常絮絮叨叨地評說著,“它父親長得一表人材。而它母親,誰不記得他那母親,在全特雷維約,就數她最壯實。蛋也生得最多。可這小冤家,它像誰呀?”
瘦公雞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常常自己安慰自己,它思忖著:
“這還用說!他們不理解我。我有抱負有見解,與他們不一樣。在這個鬼雞窩里,誰要是有個性,就會遭到這群庸俗下作,胸無大志的母雞們的白眼。我天生與眾不同,想多見點世面,難道我有什么錯?”
瘦公雞畢竟正值年少氣盛,自以為是與眾不同的典范,以此聊以自慰。
特雷維約的這只瘦公雞,它想出人頭地,區別于肥墩墩的公雞,區別于那些毛色光澤閃亮的公雞,區別于所有的公雞,它在做出不懈的努力:吃螢火蟲,吃藤忍冬的花,吃石英沙,而且還吃金戒指,金手鐲,希望以這些特殊的、不可食用的東西來營養自己。
有一次——特雷維約的許多人可以作證——瘦公雞吃了一只金戒指和金手鐲。那時它正在全神貫注地東尋西找,那模樣真像是瘋了似的,仿佛成了阿拉斯加的考察家。突然,它發現了那金戒指和金手鐲,差一點沒讓它們給漏滑過去。
“這一下可好了!”特雷維約的瘦公雞叫道,“我該走運了!我吃了這金首飾,我的雞冠就會變得熠熠發光,走起路來也會威風凜凜。別的公雞一定會拜倒在我腳下,母雞們見我也會肅然起敬!”
只啄一兩下,瘦公雞就將金戒指和金手鐲吞進肚里。此時它感覺到嗉囊里沉甸甸的,有點不適。
“嗨!”它喃喃自語,“一會兒消化了就會好的。”
然而,嗉囊里的黃金并沒有化去。打那以后,瘦公雞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只小破船。
“瞧我干的好事!”
雞窩的主人有一天見到這瘦公雞成了跛子,自言自語道:
“這小公雞真他媽的見鬼了,也不長大也不變肥,真是廢物。還是把它賣給雞鋪的梅諾迪先生吧,他好賣給哪位顧客做頓飯吃。”
真是說到做到,他把這只雞賣給了雞店老板梅諾迪。梅諾迪把它給宰了——苦命的瘦公雞!——掛到了雞店門口,好讓哪位女鄰居買去,說不定這女鄰居的丈夫早一天吩咐過:
“喂,瑪麗亞,該給我做雞塊燒米飯啦,你知道這是我最最喜歡吃的。”
這瘦骨嶙峋的公雞掛在雞店門口的鉤上,比起身上有毛在雞欄散步時,還要干瘦得多。
“喬萬尼先生,這雞賣多少錢?”一個女人隨口問了一聲,心不在焉的樣子。
“您說這只小公雞嗎?啊,太太,您走遍整個特雷維約也找不到這么嫩的雞。您看這雞肉,真是又脆又細,一吃到嘴里,就會像糖那樣化掉。”
可是那太太掂了兩下又放下了。
“喬萬尼先生,您就不必說了。另外給我拿一只,不要那么瘦的。”
過了幾天,喬萬尼·梅諾迪眼看這只瘦公雞就要腐爛掉,就對他老婆說道:
“帕奧蘭,你看,我把這只誰也不想要的瘦雞給你拿來啦。把它放進鍋里煮一煮。好歹可以熬碗湯喝。”
雞店老板喬萬尼·梅諾迪先生的妻子帕奧蘭于是就把這公雞提到廚房里去熬湯。丈夫也跟著進了廚房,看著她做雞湯。
“這雞胗真硬!”
“別夸大其詞,還是只小公雞呢!雞胗怎么會硬?”
可是帕奧蘭說得對,瘦公雞有一只石頭般的胗。
“真怪!見鬼啦!”
“是呀,可真怪……你用刀尖剖開來瞧瞧。”
帕奧蘭把刀尖戳了進去,從雞胗里取出一只金戒指,一只金手鐲。
“喬萬尼!喬萬尼!這雞的胗是金的!殺了它真可惜,要是讓它活到老,天知道我們會發多大的財!”
然而,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他們只得將雞下了鍋。星期天,帕奧蘭戴著金手鐲,雞店老板喬萬尼·梅諾迪戴著金戒指,去參加十二點鐘的彌撒。
“這手鐲漂亮極了!”帕奧蘭女友恭維道。
帕奧蘭滿臉帶著猜不透的神氣回答道:
“哦!道來話長,這故事簡直不能讓人相信。以后有空我一定給你們嘮叨嘮叨。這叫金雞胗公雞的故事,可有趣啦,聽起來像是編出來的……”
約瑟·馬黑爾的命運
[西]塞 拉
統轄宇宙萬物循規蹈矩前進的巨大而又遙遠的時鐘,還未為約瑟·馬黑爾鳴響。約瑟·馬黑爾困意蕩然消失,他起了床,到月光底下去散步。
盡管約瑟·馬黑爾已是一位告老還家的老人,多年前頭發已經霜白,并且目睹兒子血灑疆場,女兒在和平時期生兒育女,但是,在這一片碧綠的愛爾蘭韋斯特米斯伯爵領地的馬英加市的街道上漫步,他感到自己返老還童,年輕得簡直就是剛剛降生的嬰兒。
馬英加的夜美麗動人:隱約閃動的模糊身影,沒有主人四處游蕩的狗,暖融融的酒吧,灰沉沉的北斗星,靜悄悄的猶如膽怯的灰鴿。的確,馬英加的夜色真美。
在“鳥鶇春醉龍酒”客店里,一架歷經中國海的驚濤駭浪,并且在南部綠色水域捕獵過鯨魚的手風琴,正在有節奏地彈著憂傷的樂曲。
約瑟·馬黑爾帶在身上的三個先令沉甸甸的,使他感到心里癢癢的。約瑟·馬黑爾走進客店,向貝蒂道了安。她是倫敦德里的侍者,酒配得比誰都出色。有一回在羅切尼斯,曾見過七角七腳的魔王,畸形的腦袋上長著七只眼睛,后腦勺上還留有一根中國人的發辮。
“你好,貝蒂?”
“Yes,Sir.”
“給我倒杯威士忌,貝蒂。”
“Yes,Sir.”
約瑟·馬黑爾發覺,雖然他一大把年紀了,貝蒂對他來說仍是一位極為消魂的姑娘。
“你真美,貝蒂。”
“Yes,Sir.”
貝蒂給約瑟·馬黑爾倒了一杯威士忌。
“你感到愉快吧,貝蒂?”
“Yes,Sir.”
拉手風琴的叫朗格·杰克,這是他的綽號。他比周圍這一帶最高的男人還高出一頭。他背著手風琴經歷過爪哇海海浪的沖涮,在胡安·費爾南德斯島那些奇異怪誕的偶像的影子下做過夢。
一聲巨響使馬英加市受了驚,聲音傳到了最最幽深的角落。貝蒂,她還相當年輕,甚至可以說十分年輕,誰知道是不是太年輕,反正她聽到了一種怪異的颯颯聲,仿佛是從遙遠發怒的海上傳來的。
“聽到了嗎?”
約瑟·馬黑爾什么也沒有聽見。朗格·杰克撫弄著他的手風琴,除了他彈出的《我的老房子》這曲子的節拍,什么也聽不見。這支曲子是他年幼時學會的,聽上去含情脈脈,情意纏綿。
約瑟·馬黑爾又干了一杯威士忌,接著請朗格·杰克喝了杯黑啤酒。
“謝謝啦,Sir.”
為了討約瑟·馬黑爾的歡心,朗格·杰克又彈起了《我的老房子》。約瑟·馬黑爾感到十分舒心,簡直美不可言。
“謝謝你,杰克。”
朗格·杰克嘴角綻開笑容。他也喜歡古老的歌謠,它們能淹沒最最兇險不祥的嘈雜聲。
已經很晚了,大約是夜里11點鐘。約瑟·馬黑爾嘴里哼著《我的老房子》,開始打道回程了。他邊走邊思考著,他想,自己仿佛是一只長著藍水晶翅膀的蝴蝶,如裊裊輕煙似的飄了起來。
約瑟·馬黑爾的鄰舍個個累得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約瑟·馬黑爾的鄰居在清除瓦礫堆,已經馬不停蹄地干了兩個小時。約瑟·馬黑爾鄰舍中最年長的那一位還在給志愿隊打氣加油呢:
“加緊干,孩子們。別氣餒。我們的鄰居約瑟·馬黑爾受之無愧!”
半路上,兩個孩子見到他,突然拔腿就跑。約瑟·馬黑爾吃了一驚。
“約瑟·馬黑爾!媽媽,媽媽,約瑟·馬黑爾!我看見約瑟·馬黑爾啦!”
約瑟·馬黑爾心想他還沒有死,還未飛到陰陽界那仿佛是棉花團簇成的云端。
“是呀!我是約瑟·馬黑爾。多年之前我就是約瑟·馬黑爾。現在我還是,是老約瑟·馬黑爾。有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呢?”
聚集的人群一直延伸到他住所的那個街角,大家沉默不語。一盞很亮的煤油燈用作照明。
在籠罩這上千居民的寂靜之中,人們幾乎是絕望地用鐵鍬挖著瓦礫,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頭頂飄來一陣歌聲,甚至連音階都不走調,還帶有一點愛爾蘭老調的韻味,唱的是《我的老房子》。
人們給約瑟·馬黑爾閃開一條路。他仍不住口地哼著歌兒。志愿隊停止了扒土。約瑟·馬黑爾,這個老約瑟·馬黑爾,用他那仿佛是新生嬰孩般美妙的聲音,大聲地唱著歌。他大聲地唱著那首優美的民歌《我的老房子》,調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響亮。是“鳥鶇春醉龍酒”客店的手風琴手朗格·杰克首先讓他想起那首歌的。
因為對約瑟·馬黑爾來說,這座遙遠的大鐘尚未為他鳴響,這口大鐘統制著人類、星辰以及海藻的整個進程。
也許,等待約瑟·馬黑爾的是另外一種命運。馬英加的居民不知道,約瑟·馬黑爾本人也不知道。因此他才唱著歌,仿佛是為了了解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老房子》的曲調在他那倒塌的老房子的殘垣斷壁的上空蕩漾。那些磚石沒有砸在他的背上,是因為很湊巧這一夜約瑟·馬黑爾沒有睡意。倒是正好相反,他突然心血來潮,想喝貝蒂配的威士忌——就是曾見到過長著七角七腳七只眼,后腦勺有一條清人小辮的魔王的那位倫敦德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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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洛·何塞·塞拉的代表作品
1936年,塞拉以詩集《踩著可疑的陽光走》踏上文壇。成名作是長篇小說《帕斯夸爾·杜阿爾特一家》(1942),這部作品開“戰后小說”的先聲,奠定了作家在西班牙文學史的地位。塞拉的代表作《蜂房》由于對佛朗哥政府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因此尚未出版就遭到查禁,它的第一版是在阿根廷首都出版的,該小說被算作西班牙當代第一名著,評論家們認為,要談西班牙戰后文學,第一要談《蜂房》。
塞拉是位多產作家,在他從事文學創作的五十多年里,出版的作品已達五十多部,其中重要的還有《小癲子新傳》(1944)、《金發女人》(1955)、《早待第五集》(1973)、《為兩個死者演奏的瑪祖卡舞曲》(1983)和《圣安德烈斯的十字架》(1994)等。此外還有大量的短篇小說、散文、游記、詩歌和劇本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翻譯與消遣》(1973)中,塞拉翻譯了我國唐宋一些詩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