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檔案】
老舍(1899~1966),現、當代作家。原名舒慶春,字舍予,滿族,北京人。1924年赴英國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漢語講師,閱讀了大量英文作品,并從事小說創作,1926年加入文學研究會。1930年回國后任濟南齊魯大學、青島山東大學教授。抗日戰爭爆發后南下赴漢口和重慶。1938年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立,他被選為理事兼總務部主任,主持文協日常工作。在創作上,以抗戰救國為主題,寫了各種形式的文藝作品。1946年應邀赴美國講學1年,期滿后旅居美國從事創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不久應召回國,曾任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副主席等職。曾因創作優秀話劇《龍須溝》而被授予“人民藝術家”稱號。“文化大革命”初期因被迫害而棄世。
老舍以長篇小說和劇作著稱于世。他的作品大都取材于市民生活,為中國現代文學開拓了重要的題材領域。他所描寫的自然風光、世態人情、習俗時尚,運用的群眾口語,都呈現出濃郁的“京味”。優秀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便是描寫北京市民生活的代表作。他的短篇小說構思精致,取材較為寬廣,其中的《柳家大院》《上任》《斷魂槍》等篇各具特色,耐人咀嚼。他的作品已被譯成20余種文字出版,以具有獨特的幽默風格和濃郁的民族色彩,以及從內容到形式的雅俗共賞而贏得了廣大的讀者。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叫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怕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母親是最喜臉面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地是去做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當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地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地來了。我說“偶然地”,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并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華麗,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臉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受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和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里。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里,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圣人的牌位。學生都面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西墻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后叫我拜圣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我于是就變成了學生。
我記得很清楚:我從私塾轉入學堂,即編入初小三年級,與莘田同班。我們的學校是西直門大街路南的二等小學堂。下午放學后,我們每每一同到小茶館去聽評講《小五義》或《施公案》,出錢總是他替我付。不久,這個小學堂改辦女學。我就轉入南草廠的第十四小學。
劉大叔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叫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產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么財產也沒有了,只剩了那個后花園。不過,在這時候,假若他肯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他還能有辦法叫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可是,他好善。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做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么熱心,那么真誠,我就不顧得和他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敗理智的。
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親友一致地愿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學,考入了祖家街的第三中學,在“三中”沒有好久,我偷偷地考入了師范學校——制服,飲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只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說升學的話。入學,要交十圓的保證金。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后含淚把我送出門去。她不辭勞苦,只要兒子有出息。當我由師范畢業,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說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我入學之后,三姐結了婚。母親對兒女是都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當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三姐是母親的右手。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色——那是陰歷四月,天氣很暖。大家都怕她暈過去。可是,她掙扎著,咬著嘴唇,手扶著門框,看花轎徐徐地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學校,家中只剩母親自己。她還需自曉至晚地操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
中學時期是最憂郁的,四五個新年中只記得一個,最凄涼的一個。那是頭一次改用陽歷,舊歷的除夕必須回學校去,不準請假。姑母剛死兩個多月,她和我們同住了三十年的樣子。她有時候很厲害,但大體上說,她很愛我。哥哥當差,不能回來。家中只剩母親一人。
新年最熱鬧,也最沒勁,我對它老是冷淡的。自從一記事兒起,家中就似乎很窮。爆竹總是聽別人放,我們自己是靜寂無嘩。記得最真的是家中一張“王羲之換鵝”圖。每逢除夕,母親必把它從個神秘的地方找出來,掛在堂屋里。我在四點多鐘回到家中,母親并沒有把“王羲之”找出來。吃過晚飯,我不能不告訴母親了——我還得回校。她愣了半天,沒說什么。我慢慢地走出去,她跟著走到街門。摸著袋中的幾個銅子,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時候,才走到了學校。路上必是很熱鬧,可是我并沒看見,我似乎失了感覺。到了學校,學監先生正在學監室門口站著。他先問我:“回來了?”我行了個禮。他點了點頭,笑著叫了我一聲:“你還回去吧。”這一笑,永遠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將來死后能入天堂,我必把這一笑帶給上帝去看。
我好像沒走就又到了家,母親正對著一枝紅燭坐著呢。她的淚不輕易落,她又慈善又剛強。見我回來了,她臉上有了笑容,拿出一個細草紙包兒來:“給你買的雜拌兒,剛才一忙,也忘了給你。”母子好像有千言萬語,只是沒精神說。早早地就睡了。母親也沒精神。
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方唯一先生。方先生的字與文造詣都極深,我十六七歲練習古文舊詩受益于他老先生者最大。在五四運動以前,我雖然很年輕,可是我的散文是學桐城派,我的詩是學陸放翁與吳梅村。他給我一副對子。這一副對子是他臨死以前給我寫的,用筆運墨之妙,可以算他老人家的杰作。在抗戰前,無論我在哪里住家,我總把它懸在最顯眼的地方。我還記得它的文字:“四世傳經是謂通德,一門訓善唯以永年。”
(節選自《老舍自傳》第一章,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