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社戲》中六一公公是個耐人尋味的形象。在新課標頒布之前的傳統語文課堂上,他被視為封建禮教的擁護者和受害者,理由是他說過“我”“讀過書”“將來一定要中狀元”之類的話。這種分析已遭批駁:這只不過是一句平常的客套語——“像今日夸某個孩子聰明,將來一定能考上好的大學一樣”。(1)而在目前文化解讀的寬厚語境中,他被看成一個淳樸鄉民:對于孩子們偷他的豆,只是責備“不肯好好的摘,踏壞了不少”,聽說摘豆是為了請客,馬上說“這是應該的”,他并不是吝嗇的人;后來他又親自送豆,表現了他熱情好客的性格。“我”夸了他一句,他“竟非常感激起來”,體現了他的老實厚道的農民本色。(2)那么,六一公公是否就是一個老實厚道的農民?魯迅塑造這個形象的真正意圖是什么呢?
對這個形象的理解是和對《社戲》的全面分析分不開的。
《社戲》采取的是平行結構,中學課本節選的是對稱結構的后一部分。前一部分,魯迅敘述了“我”在北京看京戲的兩次經歷,通過對戲臺下的喧鬧和擁擠的描述,突出了“爭座位”帶來的精神負擔,并由戲臺下的擁擠,引發了對生存環境的感慨,“我近來在戲臺下不適于生存了”“我省悟到在這里不適于生存了”。(3)戲臺下的擁擠喻示了人生的擁擠,那么魯迅理想的生存之地到底在哪里呢?后一部分魯迅告訴我們這個理想之地就是平橋村。平橋村是魯迅心目中的樂土:近海臨河,住戶很少,而且“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都種田,打魚”。在這一個近乎桃源的地方,“我”可以免于讀詩書,而平橋村的人們則根本不讀詩書。因此,平橋村也就沒有在讀詩書基礎上形成的長幼尊卑、高下貴賤的等級秩序,“即使偶而吵鬧起來,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決沒有一個會想出‘犯上’這兩個字來”。
但是,以魯迅的尖利、嚴苛,這樣的環境仍不十分理想,還需要作剝離,即剝離成人秩序。因為在成人世界中,即使在平橋村也有爭競之心,也有對桃源之外的世俗秩序的倚重和向往。《社戲》以迂回的筆墨,一點一點掃去成人的障礙:首先是白天定不到船,其次是晚上又不能讓大人們熬夜陪著,于是才有了與小伙伴們晚上單獨去看戲的機會。“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這是完全的兒童世界,世俗的成人的一切秩序在此完全沒有市場。這些孩子不會原諒一個會念“秩秩斯干”而不會騎黃牛、水牛的同類。這些孩子也沒有你我之分,偷誰家豆子的判斷標準僅僅是豆子大小。用了八公公的鹽和柴,對付的法子是:“他如果罵,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桕樹,而且當面叫他‘八癩子’。”顯然,成人道德觀念中的“無私”“善良”或“無賴”“狡猾”等評語用在這些孩子身上總顯得隔膜。他們是“心思純白”(4)的率性自然的兒童,他們的世界是魯迅寄予希望,認為可以作為中國的未來指望的、沒有受到任何成人的等級秩序和道德觀念浸染的世界。
然而就在大家逃離了“成人秩序”,沉浸在詩一般的樂土中的時候,六一公公出現了,他看似不經意的幾句話打破了我們的夢想。孩子們偷吃六一公公的羅漢豆,第二天,六一公公問“我”豆好不好吃,“我”回答“很好”之后,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甚而“得意”起來:“這真是大市鎮里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鄉下人不識好歹,還說我的豆比不上別人的呢。”要弄清楚這些話的潛在信息,我們應該認識到:六一公公的豆的確不如人。阿發要伙伴偷自家的豆,因為他家的豆大,而偷六一公公的豆只是為了不至于偷得太多引發阿發娘的哭罵。既然這樣,為什么六一公公還說“鄉下人不識好歹”呢?這只是因為“我”這個“大市鎮里出來的讀過書的人”說他的豆子好。在這里,六一公公眼中“大市鎮里出來的讀過書的人”說的話是可以凌駕于“鄉下人”的事實判斷之上的。事實上,我們只要對《社戲》原文進行細讀,就會發現,六一公公所看重的“大市鎮”和“讀過書”這兩點,正是魯迅在前文中所要極力疏離的。恰是大城市的擁擠和喧鬧,勾起了魯迅的還鄉的沖動;而讀了過多“秩秩斯干”之類的書,在魯迅看來,就免不了中了舊習慣舊思想的毒,成為“偽士”,從而喪失了“誠”和“愛”的能力。(5)所以說,在對樂土的詩意追思的最后出現的六一公公,正是對魯迅所要疏離的一切“招魂”的人物。他幾句簡單的話中包含著一個具有鮮明的高下貴賤之分的等級秩序,而他本人則顯然是極為贊成和試圖依賴這一等級秩序的。
綜上所述,如果我們僅僅根據六一公公對于孩子們偷他的豆來請客的一些反應,而把他視為老實厚道的農民,就顯得過于寬厚,消解了這一人物在文中的意義。希望與幻滅如影隨形,回顧中夾雜著深刻的質疑,這才是真正的魯迅精神。同樣,有六一公公存在的有缺陷的樂土,才是真正的魯迅式的樂土。錢理群先生曾說《社戲》可以作為魯迅小說藝術的象征來讀:“先是搖著船,遠遠地看戲臺在趙莊演出;船劃過去,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聲了,還有幾盞漁火,料想便是戲臺;然后再進去,聽那聲音是橫笛,婉轉、悠揚;再進去,果然是漁火;再進去,真的,趙莊到了,但又覺得趙莊模模糊糊的,在遠處的月夜之中,和空間幾乎分不清界限,于是我們只能遠遠地看;看著看著,臺上的形象都模糊了,戲子的臉都漸漸有些稀奇了,那五官變得不明顯了,融成一片沒有什么高低了,于是我們離開了。回頭再看那個戲臺,在燈火光中,又像初來一樣,縹緲得像一座仙山樓閣,被紅霞所籠罩著了。”(6)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我們對魯迅小說的感悟過程,就如同年幼的迅哥兒追尋趙莊的過程,反復經歷著與作品的意蘊相遇的喜悅和分離的迷惘,每一次反復都是一次深化,可是卻始終感覺作品最深的意蘊仍在不可即的未來。錢先生的這段話既是我們對魯迅小說的感悟過程,其實也是魯迅本人對完美仙境的追尋過程,在追求理想樂土的過程中,永遠伴隨著迷惘和缺憾:野外的社戲風致嫣然,令人向往,卻縹緲悠遠得難以企及;平靜祥和的樂土的上空時時飄來幻滅的鬼影。六一公公正是樂土上不時飄過的“鬼影”之一,是魯迅所抗拒和斗爭的“招魂”的人物。他是無法根除內心奴性,妄圖借助異己秩序實現競爭和壓迫之心的人物的代表,作為“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7)中的一員,他的行為也許是無意識的,卻極具威脅性。他的存在讓我們感覺到了樂土的遙遠縹緲。
〔1〕〔2〕課程教材研究所編著《語文教師教學用書》(七年級下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63頁。
〔3〕魯迅《社戲》,《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8、89頁。
〔4〕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頁。
〔5〕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
〔6〕錢理群《與魯迅相遇》,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131頁。
〔7〕魯迅《我之節烈觀》,《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