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一天,領導通知我速去烏魯木齊報到,新疆軍區軍醫學校在停頓若干年后這年第一次招生,只分給阿里軍分區一個名額,首長經過研究討論,決定讓我去。
按理說,我聽到這個消息應該喜出望外才是。且不說我能回到平地,吸足充分的氧氣,讓自己被紫外線曬成棕褐色的臉龐得到“休養生息”,就是從學習的角度講,在重男輕女的部隊能夠把這樣寶貴的惟一的名額分到我頭上,也是天大的恩惠了。但是在記憶中,我似乎對此無動于衷,也許是雪山缺氧把大腦纖維凍得遲鈍了。我收拾起自己簡單的行李,從雪山走下來,奔赴烏魯木齊。
1969年,我從北京到西藏當兵,那種中心和邊陲的,文明和曠野的,優裕和茹毛飲血的,高地和凹地的,溫暖和酷寒的,五顏六色和純白的……一系列劇烈反差,就在我的心底攪起了滄海桑田般的變化。面臨死亡咫尺之遙,面對冰雪整整三年,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城市女孩,內心已變得如同喜馬拉雅山萬古不化的寒冰般蒼老。我不會為了什么事件的突發和變革的急劇而大喜大悲,只會淡然承受。
入學后,從基礎課講起,用的是第二軍醫大學的教材,教員由本校的老師和新疆軍區總醫院臨床各科的主任、新疆醫學院的教授擔任。記得有一次,考臨床病例的診斷和分析,要學員提出相應的治療方案。那是一個不復雜的病案,大致的病情是由病毒引起重度上呼吸道感染,病人發燒流涕咳嗽、血象低,還伴有一些陽性體證。我提出方案的時候,除了采用常規的治療外,還加用了抗菌素。
講評的時候,執教的老先生說:“凡是在治療方案里使用了抗菌素的同學都要扣分。因為這是一個病毒感染的病例,抗菌素是無效的。如果使用了,一是浪費,二是造成抗藥,三是無指征濫用,四是表明醫生對自己的診斷不自信,一味追求保險系數……”老先生發了一通火,走了。
后來,我找到負責教務的老師,講了課上的情況,對他說:“我就是在方案中用了抗菌素的學員。我認為那位老先生的講評有不完全的地方。我覺得冤枉。”
教務老師說:“講評的老先生是新疆最著名的醫院的內科主任,是在解放前的帝國醫科大學畢業的;在國民黨的軍隊里做到很高的醫官,他的醫術在整個新疆是首屈一指的。把這老先生請來給你們講課,校方已冒了很大的風險。他是權威,講得很有道理。你有什么不服的呢?”
我說:“我知道老先生很棒,但是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他提出的這個病例并沒有說出就診所在的地理位置。比如要是在我的部隊,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病員出現高燒等一系列癥狀,明知是病毒感染,一般的抗菌素無效,我也要大劑量使用。因為高原氣候惡劣,病員的抵抗力大幅度下降,很可能合并細菌感染。如果到了臨床上出現明確的感染征象時才開始使用抗菌素的話,那就晚了,來不及了。病員的生命已受到嚴重威脅……”
教務老師沉默不語。最后,他說:“我可以把你的意見轉告給老先生,但是,你的分數不能改。”
我說:“分數并不重要。您聽我講完了看法,我已知足了。”
教室的門開了,校工閃了進來,搬進來一把木椅子擺在講案旁,且側放。我們知道,老先生又要來了。也許是年事已高,也許是習慣,總之,老先生講課的時候是坐著的,而且要側著坐,面孔永遠不面向學生,只是對著有門或有窗的墻壁。不知道他這是積習還是不屑于面對我們,或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這一次,老先生反常地站著。他滿頭白發,面容黢黑如鐵,身板挺直如筆管,讓我篤信了他曾是國民黨醫官一說。
老先生目光如錐,直視大家,音量不大,但在江南口音中運了力道,話語中就有種清晰的硬度了。他說:“聽說有人對我的講評有意見,好像是一個叫畢淑敏的同學。這位同學,你能不能站起來,讓我這個當老師的也認識你一下?”
我只好站起來。
老先生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說:“好。畢淑敏,我認識你了,你可以坐下了。”
說實話,那幾秒鐘,真把我嚇壞了。不過,有什么辦法呢?說出的話就像注射到肌肉里的藥水一樣,你是沒辦法摳出來的。
全班寂靜無聲。
老先生說:“畢淑敏,謝謝你。你是好學生,你講得很好。你的話里有一部分不是從我這兒學到的,因為我還沒有來得及教給你那么多。是的,作為一個好的醫生,一定不能全搬書本,一定不能教條,要根據具體的情況決定治療方案。在這一點上,你們要記住,無論多么好的老師,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規則都教給你們。我沒有去過畢叔敏所在的那個5000米高的阿里,但是我知道缺氧對人的影響。在那種情況下,她主張使用抗菌素是完全正確的。我要把她的分數改過來……”
老先生緊接著說:“但在全班,我只改畢淑敏一個人的分數。你們有人和她寫得一樣,還是要被扣分。因為你們沒有說出她那番道理,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你現在再找我說也不管事了,即使你是冤枉的也不能改。因為就算你原來想到了,但對上級醫生的錯誤沒敢指出來。對年輕的醫生來說,忠誠于病情和病人,比忠實于導師要重要得多。必要的時候,你寧可得罪你的上司,也萬萬不能得罪你的病人……”
這席話擲地有聲。事過這么多年,我仍舊能夠清晰地記得老先生如錐的目光和舒緩但鏗鏘有力的語調。平心而論,他出的那道題目是要求給出在常規情形下的治療方案,而我竟從某個特殊的地理環境出發,并苛求于他。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的不全面的異議,老先生表現出虛懷若谷的氣量和真正醫生應有的磊落品格。
真的,那個分數對我來說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此番高屋建瓴的話語中悟察到了一個優等醫生的拳拳之心。
我甚至有時想,班上同學應該很感激我的挑戰才對。因為沒過多長時間,老先生就因為身體的關系不再給我們講課了。如果不是我無意中創造了這個機會,我和同學們的人生就會殘缺一段非常凝重寶貴的教誨。
我的三年習醫生涯,在我的生命中是一個重大的轉折。我從生理上明了了人體,也從精神上對自己有了更多的信任。我知道了我們的靈魂居住在怎樣的一團組織之中,也知道了它們的壽命和限制。如果說在阿里的時候我對生命還是模模糊糊的敬畏,那么,教授的教誨使我確立了這樣的觀念:一生珍愛自身,并把他人的生命看得如珠似寶,全力保衛這寶貴而脆弱的珍品。
畢淑敏簡介
作者簡介:畢淑敏,女,1952年出生于新疆,中學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學校。1969年入伍,在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喀喇昆侖山交匯的西藏阿里高原部隊當兵11年。1980年轉業回北京。從事醫學工作20年后,開始專業寫作,共發表作品200萬字。曾獲莊重文文學獎、小說月報第四、五、六屆百花獎、當代文學獎、陳伯吹文學大獎、北京文學獎、昆侖文學獎、解放軍文藝獎、青年文學獎、臺灣第16屆中國時報文學獎、臺灣第17屆聯合報文學獎等各種文學獎30余次。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北師大文學碩士。
特邀編輯/青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