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們都說,蘇洛,你是一個溫順的孩子。我微笑,習慣了在臉上掛起柔和的笑容,然后點著頭說,是呀,對啊。
我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穿梭在擁擠的城市里,坐晃晃蕩蕩的公車,吃白開水泡開的卷曲的方便面,放假的時候待在家里看無聊的電視劇,路過天橋會買十塊錢一張的 DVD 大片。真有什么不同的話,就是我有一張不管怎么刷都刷不完的卡。我可以站在取款機前取一大堆的錢去享受物質,揮霍青春。然而,我是一個溫順的孩子,所以我注定要平靜踏實地活著。
不過,我偶爾會在炎熱的夏天,穿色彩艷麗且奇怪的衣服站在天橋上仰望天空。太陽透過淡藍色的眼鏡落進我的眼睛里,并不是很張揚。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曾經陪我站在大樹下仰望蒼穹的晨楊,那個在童年時代總是揮舞著拳頭像保鏢一樣保護我的孩子。
(二)
10 歲之前,我們一家人住在窄小而古老的平方里。晨楊是我的鄰居,我惟一承認的朋友。從小我就是個溫順的孩子,溫順到你讓我往東我就不會往西。所以我總是被周圍的孩子欺負。無論他們怎么欺負我,我都不會反抗,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因為爸爸說,如果因為傷害自己的人而哭,那就輸了。
他們喜歡把我推到地上,看我干凈的衣服變得塵土斑斑。然后嘲笑著讓我哭,只要我哭,他們就不欺負我。我溫順,可是我也倔強,我從來不會向他們妥協。我穿著臟衣服回到家里,總是聽到媽媽的罵聲,她不會像別人的媽媽一樣關切地問我身上的傷疼不疼,她關心的是她又要多洗一件衣服。她說你怎么和你爸一樣沒出息呢?別人打你也不還手,怎么就這么懦弱!我不懂她為什么對我這么兇,我只是個孩子,溫順的聽話的好孩子。
7 歲的秋天我遇到了晨楊,即使站在黃葉堆里卻仍然奪目的孩子。他推開圍在我面前的男生吼道:欺負女生,你們算什么男子漢?然后就和那群男生大打出手。當時我想,這男生不僅肺活量大,力氣也大,他一個人竟然打贏了4 個比他還高一點的孩子。不過他的臉上也掛彩了,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掉身上的塵土,瀟灑得像個大俠。然后他向傻坐在地上忘了起來的我伸出手說,我拉你起來。他的聲音是孩子的稚氣,我把自己沒有退去嬰兒肥的手放到他的手里。他的手很大,7 歲的我握著他的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
我起來彎腰去撿因扯斷線而散落一地的手鏈珠子。那是我最喜歡的一串手鏈,它陪了我整整3 年。晨楊蹲下來幫我。之后晨楊成了我的保鏢,無論我去哪里,他都會陪在我身邊。他說,朵朵蘇,以后我來保護你,這樣你就不會再被人欺負了。那時候我不叫蘇洛,而叫蘇朵朵,可是晨楊總喜歡把我的名字倒著念。于是我也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小白楊。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一棵堅挺的白楊,堅強,勇敢地替我擋住所有的風雨。
我10 歲生日那天收到了晨楊的禮物,一條水晶手鏈,圓圓的珠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說朵朵蘇,你一定要一直戴著它,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了。我沒有聽出他話里離別的含義,我開玩笑似的說,如果哪天你不見了的話,我一定不會記得你的。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晨楊。我問爸爸,晨楊去哪里了?他說朵朵是好孩子,以后會有更多的好朋友。然后我撫摸著手上的手鏈泣不成聲。
晨楊走后,我拼命學習,拿漂亮的分數。因為曾經和晨楊約定要一起去楊川中學,那個有很多很多挺拔白楊樹的學校。晨楊說朵朵蘇,你要像白楊一樣,要自己一個人學會堅強。
我收到楊川中學錄取通知書那一天,媽媽離開了。她說她再也受不了了,她不要再過這樣的日子了。于是她坐進一個男人豪華的轎車頭也不回地走了。爸爸抱著我,他說朵朵,你要乖。我沒有掉淚,可是我的脖子上是一片清晰的冰涼。我的爸爸,那個告訴我“如果為了傷害自己的人而哭,就是輸了”的男人在被傷害之后還是掉下了眼淚。其實我們都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堅強。
爸爸把我交給奶奶照顧,辭了收入微薄的工作出去闖蕩。我在楊川中學安靜地生活,依舊考漂亮的分數,依舊當一個溫順的孩子。爸爸再回來的時候說,朵朵,我們要搬家了。那時候爸爸的生意開始紅火。奶奶坐在轎車上看著老房子抹眼淚,她說,在這里過了大半輩子,就這么突然走了,什么都不能帶走,什么都沒有了。爸爸回頭安慰奶奶,難過的事情就應該忘記,什么都沒有帶走,至少還有快樂的回憶啊。車子漸行漸遠,終于在拐彎處不見了老房子的最后一角。除了晨楊送我的手鏈和那些甜美的回憶,我什么都沒有帶走。什么都沒帶走,連媽媽的照片也沒有。爸爸說,難過的事情就應該忘記。
(三)
因為搬家的緣故,我轉學去了另一所學校。那所學校是這個城市最好最漂亮的學校,可是沒有楊川那樣大片大片的白楊。學校的小路旁種滿香樟樹,夏天一到他們就會向地面投去柔軟的影子,碎在地上的影子像極了我的記憶。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始終沒有晨楊的消息。
我在新的學校安靜得可怕,一天幾乎說不了幾句話。旁邊的那個男生不停地向我借東西。我遞給他,但是堅持不出聲。他用很好奇的眼神看我,然后問了個很欠扁的問題,他說,同學,你是不是心理有什么陰影啊?我瞪他一眼說,你才有。那是我第一次和白擇說話,我們做了兩個星期的同桌說的第一句話。
白擇是全班最好動的男生。我一直想不通,一個一米六不到的男生哪來的那么多活力。他喜歡扯著嗓門喊我,蘇洛,蘇洛。我轉學后,爸爸就幫我改了名字,他說你要重新開始生活,像爸爸一樣堅強地活。白擇的活潑讓我想起了晨楊。時間可以改變的事情太多了,而我只是希望晨楊可以記得我。
我和白擇做了半年同桌,再一次分座位我認識了童童。而白擇成了我的后桌。他嬉皮笑臉地對我說,上天不會拆散有緣人的。結果惹來童童的一頓罵。我從沒有想過會和白擇、童童成為好朋友。白擇說,緣分到了我們是拒絕不了的。
白擇和童童總是吵吵鬧鬧的,多少讓我的初三變得比其他人的快樂。初三,很多人開始拼命地學習,沒日沒夜,不過是想要上重點高中。我從來不會為成績擔心,因為每次我都會穩穩地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他們羨慕我的燦爛,卻不知道我背后是付出了高于他們幾十倍的汗水的。慶幸的是,白擇和童童都陪著我努力。
每次學累了我們都會停下來聊天。童童問我有沒有人會讓我記住一輩子。我說有。然后我告訴她我和晨楊小時候的事情。我說晨楊有很強的肺活量,喜歡扯著嗓門喊人;晨楊很有正義感,他的夢想是當英雄;晨楊頭腦很好,即使不聽課也可以考第一;晨楊像所有的孩子一樣頑皮,會爬上樹給我摘果子;晨楊總說我是小豆芽,需要人保護……然后白擇會突然把大腦袋伸到我們中間說,你這不是在說我嘛!結果童童用很厚的字典把他的臉砸回去。她問我那個人現在在哪里?我笑了,沒有回答,低頭做題。在哪里?晨楊,你在哪里呢?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找不到你了。
爸爸越來越忙,每天都要到不同的城市出差。他給我匯足夠的錢,叫我好好照顧自己。偶爾在家里看到他,他總是蜷縮在沙發上疲憊地閉著眼。我看到他頭上日益增加的白發心里微微地疼,可是我什么都幫不了他,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讓他操心。奶奶去世后我是他惟一的親人了,即使他無法天天陪在我身邊,我也不會怪他。
記得曾經進過他的房間,房間里床鋪旁的柜子上放著我們一家人的合照。抽屜里還有他和媽媽的合照。原來他一直都惦記著媽媽,我們都惦記著她,只是誰也不說,怕一說就會勾起悲傷的回憶。有些事,能不想起就不要再想起,這樣才可以活得更快樂。
中考如期到來。我們三個都發揮得很好,省重點的通知書穩穩地握在手上。爸爸終于給自己放了一個很長的假期。他說朵朵,這些年爸爸對不起你,沒有足夠的時間陪你。這幾個月不論你要去哪里爸爸都陪你去。他還是喜歡喊我朵朵。朵朵,溫和親切。
我只讓他陪我去了游樂園。媽媽走之后我就沒有再來過了,因為游樂園應該是充滿歡笑的。而我,并沒有快樂可言。
(四)
新生報到那天人特別多,白擇一直走在我和童童前面。沒有想到,只是過了一個夏天,他的個子竟然躥到一米七八 。童童走在他后面不停地抱怨,嘖嘖,終于不是矮冬瓜了,你媽媽一定樂死了吧?白擇回頭時給了她一記白眼,陰陽怪氣地喊了聲,死胖妹,一個暑假又胖了幾公斤?結果兩個人又打鬧起來。所以我們很快被人群沖散。
我拉著行李站到了樹下,我想終于還是回到了楊川的高中部,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楊川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是分開的,高中部實行全封閉,學校建在小山坡上。四周種滿高大的法國梧桐和稀稀拉拉的幾棵白楊樹,不像初中部的白楊樹,一排一排的,筆挺著。
我坐在石頭上望著天空,這里的天空藍得幾乎透明。
白擇向我表白的時候,我拒絕了。我第一次見到他那么悲傷的臉,他低頭走開,童童跟在他的身后。
放假回家看到了爸爸,客廳里坐著一個陌生的女人。爸爸拉過我讓我叫她阿姨。我沒有出聲,徑直走進房間。爸爸跟進來問我,是不是不喜歡那個阿姨?我說,你們打算在一起么?重新開始?他點頭,朵朵,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那……我打斷他,抬頭說我沒有關系,只要爸爸幸福就好了。他過來抱著我說,朵朵,爸爸希望可以給你一個幸福的家,這些年都是你一個人,是爸爸不好。我搖頭。他說,我們必須真正地重新開始,重新給自己一個幸福的家。
我很快接納了新媽媽,她溫柔親切,對我非常好。我一直沒有叫她“媽媽”,不是不想,只是不知道怎么開口。等我終于叫出口的時候,她激動得哭了。她躲進房間里給爸爸打電話,快樂得像個孩子,她手舞足蹈地對爸爸說我終于叫她“媽媽”了。爸爸也常常回家,媽媽總會做一大堆的菜,然后一家人圍著電視吃飯,他們總會不約而同地給我的碗里夾菜,憐愛地看著我吃下它們。
白擇和童童走到了一起。白擇說,蘇洛,我們三個還是最好的朋友。“嗯。”我堅定地點頭,童童沖我做了個笑臉,便拉著白擇跑開了,許多葉子在他們身后掉下來,背面是我那些思念的時光,而正面是對未來的希望……
編輯/ 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