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甚至想離開這里。
我住在田野里。這里很好看,天是亮藍色,地是金黃色,麥子們嘩啦啦地唱著歌。我本以為我會愛上這里,因為我一直都喜歡華麗的顏色,還有會唱歌的麥子。
但終日住在這無垠的田野里,連過往匆匆的風都懶得與我說話;田野倒是有幾棵蘆葦,她們每天嘰里呱啦地討論著國王花園里的玫瑰王后,即使她們連野玫瑰也沒有見過。來田野勞作的農夫,總是在太陽落山前回去,我頂討厭看見他們離去的背影,落寞的感覺像潮水一樣把我浸沒。那些烏鴉和麻雀,是我最討厭的,他們的叫聲刺耳,總是在啄我的臉。我的衣服已經很破了,也許看上去很像個行吟詩人。
田野旁是一條鐵路,我每天都目送著一列列火車一本正經地遠去。鐵軌所延伸到的遠方,化成一個小點來誘惑我,那是很奇妙的事,不可及的地方總寄托著美好的夢。在那一刻我產生了這樣的念頭,我要離開這里。
離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總認為我還沒有準備好。我告訴自己說,我的行囊還沒準備好,但我是一定要走的。我沒有準備好行囊是因為我所有的行李只是一件破衣服,而它被穿在了我身上。
直到那天。那天下了大雨,上帝在天上瘋狂地澆花。
田野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姿態(tài)展現在我面前。整片田野的麥子失去了他們驕傲的金黃色,他們穿著破舊的土黃色衣裳,被風戲弄著,尖叫著抱頭鼠竄、瑟瑟發(fā)抖。狂風像惡魔的走狗一樣,在麥田的上空耀武揚威,他們吹著嗚嗚作響的號角,大笑著跳踢踏舞。最令我難過的是,我最喜愛的藍天變成了墨汁一樣的顏色,它壓得那樣低,我頂討厭這種窒息的感覺。
這時,我聽見嘩啦啦的巨響,一棵大樹被閃電劈斷,轟然倒地。我又驚又怕,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我討厭這里,我要離開。我的腳在泥土里,但我仍是要離開,隨便去哪里,帶著我這身破衣裳。
當我正準備將腳從泥土中拔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樹精。
她向我打了個招呼。
“您去哪?在這樣的天氣里。”我問她。
“哦,那棵樹死了”,她點點那棵被劈斷的樹,“我只好離開這兒,可不是,去找另一棵樹,誰叫我們是不死的,可不是。”
我想她大概很喜歡說“可不是”,這樣的語氣不討人歡喜。但我顧不了這么多了,我說,帶上我吧,讓我與您同行。
“您要離開這兒?”她驚訝地看著我,“可我覺得這里挺好啊,我喜歡蘋果樹花的香氣,夕陽也很美。”
天知道,蘋果樹花根本沒有香氣。但我沒有拆穿她,也許樹精的嗅覺與我不同。我說我要做個行吟詩人,這破爛衣裳是我最好的裝備,我可以到處流浪,不為誰而駐足,不用因為一個地方的糟糕景色而哭泣。
可那樹精,卻大笑起來。我有點惱火,我說你笑什么,那是我的夢想。她笑得喘不過氣來,“夢想,沒錯,有點可笑……可不是。”
過了一會她才平靜下來,一本正經地說:“你要離開這里,這是不可能的。更何況,遠方仍是一樣的麥田,再遠方,再遠方,也都是一樣。”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莫名的苦澀像精靈,悄悄爬上我的心頭。
“那是真的,每個地方都是一樣的麥田,嘩啦啦的麥子會唱歌,可不是?我得走啦,再見。”說完,她就消失了。
我呆立在原地。
仍在下雨,風嗚嗚地吹著,麥子們窸窸窣窣地小聲說話。蘆葦們抱著頭伏倒在地上。
我突然開始想念晴天時的田野,亮藍色的天空,金黃色的大地,麥子們的大合唱。我一直都喜歡他們呀。連蘆葦們嘰里呱啦的議論此刻也仿佛完美起來了。我想起農夫在每一天早晨從遠方唱著歌走來的情景,美好得像夢一樣。雖然會有暴風雨,但它也會過去的。真是奇怪,我突然想念起那群煩人的小鳥來。
雨停了,麥子們不再悄聲說話,他們整了整隊形,又要開始合唱。太陽出來了,天空是亮藍色。
正當我重新感受一切的美好時,我看到了腳下的一潭積水。水里映出了藍天,映出了太陽,也映出了我。我看到我是多么狼狽啊,我的臉上翹出雜亂的稻草,鼻子也歪了,那身破舊的衣裳濕嗒嗒地粘在我精瘦精瘦的身體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我像個多么會打扮自己的乞丐呀。
這時候,我終于清醒地明白,我只是個破舊的稻草人,根本不是什么行吟詩人。我的腳長在泥土里,我哪兒也不能去。唯一能做的,便是守望這無垠的田野。
還好還好,我已經安慰過自己,在那片瓢潑的雨中。——我已經不那么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