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500年。
正是這一年,他們把“電”送到了彭·依·克萊格農場。
電真奇妙,當格里菲斯爺爺按下開關的時候,農場的這間大廚房便充滿了光亮,我的父親戴和我的母親,在燈光下眨眨眼睛咧嘴笑著。只有奶奶顯得悲傷,她流著淚收撿起那盞古老的石蠟燈,傷心地把它送進雜物間。
說起奶奶也真有意思。她本來是很趕潮流的,在屋子里堆滿了各式電冰箱、原子能炊具和洗滌器,可是爺爺稱這些是魔鬼的發明,一件也不肯使用。因此,當爺爺終于同意通電的時候,奶奶就流淚了。復古主義者——宇宙飛船修理工瓊斯舅舅是這么說的。
“喂,”爺爺大聲說道,“你們的電來了,但不要以為你們說服了我同意用電,你們就可以說服我使用魔鬼更多的發明。在我活著的時候,誰也別再提起宇宙飛船的事。”
這正是奶奶一直想實現的事。穿著黑衣服的奶奶看來像個可憐的小婦人,她對粗暴的丈夫向來是不敢多嘴的。不過有一件東西卻是她一直堅持要買的——宇宙飛船,而這也就成了多年來他們老夫妻間爭吵的起因。
我把這些情況全告訴你們,是要諸位明白,我們彭·依·克萊格家的人,并不是諸位認為的那種落后野蠻的人。雖然我們墨守著古老的生活方式,但我們卻具有現代思想。不過,真正使我記起2500年那些早已逝去的重要歲月的,卻是第一次出發到月球去的探險,宇宙飛船如何在農場“十畝地”降落,以及隨后發生的奇奇怪怪的事件。
人類嘗試去月球探險的活動已經進行了許多年,或者說好幾百年了。可是你知道結果如何嗎?總是發生一些事故阻止人類成行,要么是氣候惡劣,要么是某人的媽媽死了,要么就是碰上月蝕。然而,在2500年的秋天,人類終于準備就緒。
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們都圍坐在電爐旁邊,享受著電的溫暖。爺爺則在側耳傾聽,突然間他跳起來嚷道:“去你媽的上帝!”
沒有人注意他的這個舉動,因為這位老人每天晚上最少要跳起來罵一次上帝,要是他不跳起來咒罵的話,奶奶就會認為他得了病,并拿瀉藥給他吃。
所以奶奶只是隨便應道:“怎么啦,摩提默?”
“飛到月球去了,他們飛上去了,”他嚷嚷道,“宇宙飛船剛從倫敦起飛,人們正在大街上跳舞,燃放爆竹慶祝,該死——”
就在這時,只聽一陣狂風呼嘯而過,接著便聽到一陣可怕的撞擊聲,好像有人搬起我家所有的大牛奶桶扔到那座荷蘭式的谷倉頂上一樣!我們跑出門外,只見在“十畝地”那邊,一件物體正在朦朧的月光下閃爍。那東西很大,像是一支巨大的發亮的火箭。
爺爺看著那支火箭:“也許,他們迷路啦。”他幸災樂禍地說。接著,他把手伸進背心口袋,摸出了一張卡片,把它放在我手里。
“快跑,波龍汶,”他說,“快把飛船修理工瓊斯舅舅的業務卡交給他們。”
可是我害怕,因為我只不過還是個纏住媽媽裙角的小姑娘。于是,我的父親便一聲不響地發動拖拉機,出去找飛船修理工瓊斯舅舅了。
那些被報紙稱為“月球人”的宇航員,這時正從下面向農莊走來,他們的頭盔在月光下熠熠發光。
爸爸很快回來了,舅舅跟他一起坐在拖拉機里,手握一把巨大的活動扳手,像一匹塞福克小馱馬那樣快樂地咧嘴笑著。不久,越過寂靜的夜空,便從“十畝地”那邊傳來嘭嘭的錘擊聲。一位“月球人”摘下他巨大的頭盔:“剛才我們突然著陸時,我咬傷了舌頭。”
“等你們在月球著陸時,就沒什么東西好咬啦。”我的祖父說。
“我考慮的正是這件事,”那個“月球人”答道,“正如我說的,這正是他們能保住他們古老的月球的原因。我要乘頭班火車回古德斯·格林去。”
這時月球人的頭頭也摘下他的頭盔:“少一個人上月球?”他大聲說道,“那絕對不行。”
“我來代替他的位置。”我的父親平靜地說。
“你?絕對不行!”我的祖父吼道,“我的兒子誰也別想去星球之間閑逛。”
父親氣得滿臉通紅,但是沒敢跟祖父爭吵。這時,我們聽到飛船修理工瓊斯舅舅打招呼說,月球飛船已完好如初啦。
那些“月球人”,除了那位咬傷舌頭的之外,全都到“十畝地”那邊去了。
“我要去看你們起飛。”祖父說。我們都看著他跟那些月球人向小山上走去。
只聽一聲轟鳴,那艘月球飛船射上天空,爬行在星辰之間,我們很快便再也看不到它了。
“回家吃晚飯吧。”奶奶說。
我們正準備吃飯,忽然有人問:“祖父呢?”
所有大人都顯得心事重重,我突然覺得害怕,哭了起來。
“也許,跟那頭老牛聊天去啦。”奶奶說。
父親一聲不響地提起燈籠,出門走進野地里,過了很久,他才回來。
“走啦,”他說,“像風笛聲一樣消失啦。”
沒有人說話。
祖父整夜沒有回來,第二天也不見他的影子。
黃昏時分,“閱遍全球”的伊文斯駕著直升飛機飛過的時候,他沒有從半空給我們丟下晚報,而是直接降落。他走進屋子,用報紙戳著父親的鼻子說:“看吧,你。”
“八十老翁在月球上。”晚報的大字標題寫道,緊接著是:“月球無線電消息,摩提默·格里菲斯——一位年老的威爾士農民,代替了那位在地球著陸時受傷的月球飛船宇航員。”
“啊,他真狡猾,”父親說,“出去五分鐘,卻跑到月球上去了。”
奶奶沒有說話,她走到衣架那邊,拿下她的外套,開門出去了。
“快跟她去,波龍汶。”父親命令我,不過語氣很溫和。
我走出門外,這時天色幾乎全黑了。不過,一輪大大的滿月正好懸在小山頂上,把山頂照得清清楚楚。我看到奶奶正沿著那條登上斷背嶺、經過“十畝地”的小路爬上那座山頭。雖然我還是個孩子,可我明白奶奶為什么要去那兒。因為站在小山頂上,她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接近月球。雖然我的年齡尚小,我也知道她此刻很孤獨,所以我與她隔著不遠的距離,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奶奶就這樣不斷地向山上走去,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們終于爬上了山頂。這里除了破碎的巖石、一個個的黑水洞和年老孤凄的幽靈之外,什么東西也沒有。月亮如今就掛在頭頂,離你那么近,你會覺得要是你踮起腳尖,就能像觸摸掛在枝頭的蘋果那樣摸到它。
奶奶舉頭望著月亮,月亮也望著奶奶。
如今祖父已成了一位名人,我明白此刻奶奶希望看到他,爺爺也許會在月球上支起一頂小帳篷,也許會點燃一只煤油爐,可是,月亮表面上見不到什么人的跡象。
過了很久,奶奶終于失望地嘆了口氣,喃喃地說:“也許,他繞到月亮后面去了。”于是她轉身慢慢下山。雖然她肯定看到了我,可是她沒有和我說話。
第二天夜里,同樣的情景又重演了一遍。在月亮升上來時,奶奶出門上山,而我則跟在她后面。不過這次月亮不那么圓了,奶奶又對著它望了很久,后來她說:“月亮變小啦。”又下山回家。
這個場景每天夜里都在重復。月亮變得越來越狹小,而奶奶出門的時間也越來越晚。雖然我還小,但是大人們還是讓我呆到很晚以便跟著奶奶上山。終于到了月亮很晚才升起的那天晚上,父親便說:“今夜你去睡吧,我的女兒。”
可是我睡了不久便醒來了。我探望窗外,只見天上的月亮,瘦瘦的,像一把銀色的鐮刀;又見一盞發著黃色光線的燈籠,正爬上那沉睡著的黑暗的山坡。
我披上外套,跑進了寒夜中。
當我爬上山頂時,奶奶已到那里了,令我驚奇的是,她指著那鉤瘦瘦的殘月對我說:“現在我用指甲就可以把它鉤起來。”說罷她拉起我的手,領著我下山回家。
第二天晚上,她問父親:“今夜月亮幾點鐘升起,戴?”
父親翻看報紙后,說:“今夜沒有月亮,媽。”
“沒有月亮,”奶奶有氣無力地重復道,“沒有月亮。”她站起身,將一件黑衣服遮在祖父的一幀大像片上,那是祖父在詩歌節上拍的。
“那么他將跌下太空,”她自言自語,“他會像流星一樣落下,像流星一樣消失。”她走向她的那把椅子坐下,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
“事實上,您看不到月亮并不是說月亮不在天上”,父親解釋道,“這只意味著太陽此時正在地球另一邊照耀而已。”
奶奶看了父親一眼。“在漆黑的午夜”,她大聲嚷道,“在漆黑的午夜,你卻對我大談陽光。開門!”她用一只蒼老的手指著夜空,“如果太陽還在照耀的話,我會光著腳跑上山頂。”
父親不敢頂嘴,一陣沉默。接著奶奶又開始自言自語起來:“他是個刻苦的男人,”她說,“我沒有照顧好他。他從來不買什么東西給我。我想買一架飛船,只是一架小飛船,我求他好多次了。他卻得意地笑著說,‘在圣徒的心里沒有飛船的位置,’還把十個指尖并在一起,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我真的生氣了。可是他那句話沒有用處,我不想跟你爺爺發生爭論。”她站起身,睡覺去了。
第二天,奶奶離家到阿波利斯瑞斯去,嫁給了“時間機器”勒威林。
奶奶他們回到1954年度蜜月去了。他們走后兩天,祖父也從月球回來了。
“莊稼收割完啦?”他問。
“收完啦。”父親答。
“你把‘十畝地’的柵欄修好了嗎?”
“不用操心‘十畝地’的柵欄了。”父親說,“媽媽已經跟‘時間機器’勒威林結婚啦。”
這是個可怕的時刻。祖父站了很久,撫摸著他的胡子。突然,他伸出長臂抓過一把大斧子:“他們在哪兒?”他咆哮道,“他們在哪兒?”
父親臉色蒼白,沒有說話。
祖父攫住他的喉嚨,搖著他。
“他們在哪兒?”他重復道。
“在——1954年。”父親喘著氣說。
祖父放開了他:“把拖拉機開0出來!”他命令道。
“您要去哪?”
“去1954年。”祖父道。
祖父走了幾乎一個星期。他回來了,還是孤身一人。不過他心情很好,而且很健談。
“我在蘭都又租了一架時間機器,”他微笑著說,“一直追著他們到了中世紀,勒威林嚇得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我則用斧頭劈碎了他的時間機器。”
“媽媽呢?”父親問道。
“留在中世紀啦,既沒有錢,也沒有回來的意思。”祖父很滿意地說,“當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時,她還遮著面紗,住在一所潮濕的屋子里,看來像是一所女修道院,又濕又冷。”停了片刻,祖父又加了一句,“我要叫她除了追求宇宙飛船之外,還要學會如何思念。”
編者附言:原作者寫這篇小說時的1940年,人類登上月球還屬一個夢想,可短短幾十年后的1969年卻真正實現了。科學技術的發展速度有時會大大出乎科幻小說作家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