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召喚與殘酷
桂辰騎著馬,悄悄走出了紅葉谷。
馬是桃花源農場養的,是傳統的川馬,即河曲馬。這種馬當年曾為古中國的秦始皇統一六國立下過汗馬功勞,也曾助三國時代的諸葛亮六出祁山。在這里,重巒疊嶂,只能騎馬或徒步行走。個頭矮小的河曲馬最善于爬山和長程奔走,它們的耐力是歐洲馬所不能及的。
’
這匹棕紅色的馬名叫“獨闖江湖”,是桂琳給起的名。
初夏的山區非常美,山坡上的櫻桃林正結著果實,星星點點地點綴在油綠色的樹葉里。
走出果林,桂辰繼續策馬上山。一路上,都能看見沿著山壁嘩嘩流下的溪水。山溪很清,在長滿青苔的山壁的掩映下,溪水呈現出一種幽深的綠色,并散發出一股寒氣。桂辰知道,這是山頂上的雪水所化。
漸漸的,平緩的山坡上已沒有樹了,只有矮矮的青草,中間有一些只在高山上生長的小花。所有的花和草都緊緊貼著地面,使桂辰清楚地知道已經上到了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了。
這片大自然編織著美麗圖案的地毯一般的草地一直順著山坡斜斜地向上延伸,再往上就只剩潔白的冰雪了。
桂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已經略顯稀薄的空氣,任由獨闖江湖緩緩地沿著山路向前走去。
像這種高海拔的地方,都只有修改了基因,可以抗低溫、抗缺氧的克隆人才會從事一些生產和運輸的工作。
寧靜的天穹下,桂辰感到不可解釋的呼喚更加清晰。對這種似乎沉睡了很久、現在卻正在蘇醒的東西,桂辰心里有著深切的期待和淡淡的不安。
由頭腦深處的劇變,桂辰想到了智能人對自然大腦的輕蔑態度。其實人類的大腦只用了不到1/10,根本沒有得到全面開發。人類對自己大腦的奧秘只了解了一些皮毛,便開始輕視它,而去羨慕電腦,最后終于發展到在自己的腦中植入芯片,與電腦聯結。
智能人歡呼電腦從此成為了人腦的一部分,但桂辰卻一直在心里冷笑,難道不能說是人腦成了電腦的一部分?
桂氏一族一直都出天才,代代都有杰出的精英。但自從新時代正式開始,他們便成為了低等種族。然而,桂家自桂相始,都拒絕轉為智能人。
桂辰自幼便有著驚人的語言天才和領悟力。到了23歲大學畢業時,她精通中文、英語、法語、德語,能流利地說意大利語、日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懂希臘語、埃及語、印地語、俄語、藏語和希伯萊語。如果是在舊時代,她絕對是一個震古鑠金的語言學家。但現在,一個智能人借助腦中的芯片與翻譯電腦相聯結,可以迅速懂得地球上所有的語言。
桂辰想著,忽然苦笑起來。即使是桂氏家族,也有不能拒絕這種誘惑,或者說不能抗拒現實壓力的人。她想起了姐姐桂肜。她今年也有40歲了吧?15年來與家里完全斷絕了音訊,難道不是想逃避自己的出身嗎?
獨闖江湖漸漸走出了窄細的山路,踏上環山公路。這里常常有汽車高速駛過,尤其是那種大型載重卡車,被那些充滿野性的克隆人司機開得飛快。她小心地貼著山壁走。
她穿著牛仔外套,戴一頂寬檐的牛仔帽,將頭發全部掖進了帽子里,腳上套著雙黑色登山靴,幾乎不露女性本色。果然,瘋狂奔馳過的幾輛重型卡車上的司機都沒有特別注意她,使她避免了可能發生的危險。
走到山腳,她便看見了山谷里的那個小鎮。在正午的陽光下,那些外表呈褚紅色的藏式建筑顯得異常華麗而詭異。
掘金鎮是25年前興建起來的,它幾乎完全屬于西部世紀礦業總公司所有。這家公司探明了周圍幾座山的金礦儲量,并取得了開采權,于是在這個四面環山的山谷中建起了給采礦的管理人員和礦工們居住的宿舍。
隨著大量礦工結集,這個地方開始有了商場、飯館、發廊、長途汽車站、銀行以及賭場、妓院等等。于是,山谷發展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小鎮,常住人口約有3萬,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克隆人和機器人,有少量智能人,沒有自然人。
小鎮很繁榮,但在正午,這里十分清靜,路上基本沒有人,因為大部分人都在上班,營業場所則通常在傍晚才開門做生意。
桂辰小心翼翼地走進鎮里,策馬向著她感知到的方向走去。
繞過一些窄小的巷子,走過一個個酒吧,再經過一些發廊,她終于在一條狹窄昏暗的小巷盡頭停住。
整個小巷兩旁的房屋都顯得低矮破舊,似乎是匆忙胡亂搭起來的。看外表,這些房屋不像是用磚整齊地砌起來,而是用一些沉重寬大的巖石片碼起來的。給人一種幽黯古老的感覺。
桂辰仔細打量著身旁的這所屋子。這屋子也是用青灰石片壘起來的,門楣上掛著一塊小木匾,上面寫著“蒼月酒吧”四個蒼勁有力的小字,除此之外,整個屋子的外表干干凈凈,再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可以顯示出這里是個消費場所。
桂辰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上前去敲那扇緊閉的門。
桂辰遲疑著撥轉了馬頭,打算離去。
這時,門開了。
桂辰轉頭看去。
門口站著一個極年輕的男子。他個子不高,很瘦,皮膚蒼白但卻散發著如珍珠一般柔和的光澤。他的眼睛十分幽深,此時靜靜地看著桂辰。
桂辰非常明確地感覺到呼喚她到這里來的信息,就是面前這個人發出的。她毫不猶豫地翻身下馬,向門里走去。
那男子讓她進去,然后關上了門。
屋里很暗,屋角小小的吧臺上開著一盞暈黃的小燈。桂辰看出,這的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吧。地方雖然狹小,但一應俱全。
桂辰站在地當中,摘下帽子,轉頭看向那個男子。
男子從容不迫地從她身邊經過,進了吧臺。
“請坐。”他柔聲說。
桂辰過去,坐在高高的吧凳上。
“我叫蒼月。”他說。
桂辰立刻回應:“我叫桂辰。”
“喝點什么?”
桂辰看著他身后琳瑯滿目的酒,清晰干脆地說:“茶。”
蒼月笑了,點點頭:“好。”
桂辰看著他慢條斯理地溫杯、洗茶、加水,最后將茶泡好,推到桂辰面前。
桂辰心里的戒備完全解除了。她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有著令她極其親切的感覺。
放下茶杯,她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吧,為什么叫我來?”
蒼月欣喜地笑了,有些狡黠地說:“我什么時候叫過你?我們都不認識。”
“別狡辯啦。你一直在呼喚我,叫得我坐立不安,不然我怎么會到這個危險的地方來?”桂辰像是對童年時淘氣的玩伴說話。
蒼月笑嘻嘻地端起茶杯。桂辰覺得眼前這個長得十分清秀脫俗的男子既不像克隆人,也不像智能人,說他是自然人,好像也有些不對。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桂辰笑瞇瞇地問他。
蒼月笑道:“跟你差不多。”
喝完一壺茶后,蒼月給茶壺加上開水,然后說:“我知道你是個非常優秀的語言天才。”
桂辰揚了揚眉,沒有說什么謙虛的話,只是以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里,我得到一本書,但卻是以早已失傳的文字寫出來的。我想和你研究一下。看你有沒有興趣o”
桂辰一聽便興味盎然:“好啊,拿來我看看。”
蒼月彎了一下腰,起身后手里握著一本薄薄的書,放到桂辰面前。
桂辰小心地翻開:“這好像是用制過的羊皮寫的。”
“是啊,很像。”蒼月點頭。
這是桂辰完全陌生的一種文字,不同于目前世界上正在使用的任何文字。桂辰看了半天,說:“有點像古埃及的文字,又像是古代瑪雅的象形文字,還有幾個看起來有點類似甲骨文。”
蒼月興奮起來:“我研究了很久了,也覺得是這樣。”
他傾身過來邊指點著書上的一些符號邊說:“你看,這幾個很像瑪雅文字里的奇蘭·巴蘭,你知道奇蘭·巴蘭吧?”
“知道,奇蘭·巴蘭的意思是‘美洲豹的預言’。”桂辰凝神看著那幾個符號,微微點頭,“奇蘭·巴蘭是瑪雅人負責記載歷史的祭司。瑪雅人絕大部分的文獻著作都在黑暗的中世紀,被瘋狂愚蠢的西班牙占領軍全部燒毀。祭司們記錄的歷史保留至今的只有三部,其中最完整的就是《楚瑪耶爾的奇蘭·巴蘭》。它記錄了瑪雅人被征服前的歷史。”
“對。”蒼月微微頷首,翻過幾頁,指著其中一處,“這幾個符號,我看很像著名的古埃及羅賽塔碑上的文字。”
經他一說,桂辰立刻也看出來了二者的相似之處。她連連點頭:“對對,這些文字應該是既表意又表音的文字,是非常高級的文字系統,不是一般的那種原始的象形文字。”
兩人徹底沉浸在研究這本古文字小書的樂趣中。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推酒吧的門。她抬頭看了看吧臺上掛著的鐘,已經晚上8點多了,不由得吃了一驚。
“我要回去了。”她有些遺憾地說,“家里會擔心的。”
蒼月點了點頭:“你明天還來嗎?”
桂辰嘆了口氣:“不來了。我要帶父親去成都看病。”
蒼月又點了一下頭,將那本書合上,遞給了她:“送給你。”
桂辰大吃一驚:“什么?你……要將這本書……送給我?”
“對。”
“這本書的價值無可估量,我不能收。”
“有些東西是不能用金錢來計算的。所謂寶劍贈知己。我誠懇地希望你收下。”蒼月的眼里閃著晶亮的光芒。
桂辰稍稍遲疑了一下,便接過了:“好,我收下。我一定會全力研究的。”
“我相信。”
桂辰將帽子重新戴上,起身向門口走去。
蒼月邊送邊笑著問道:“現在全球發生的那件大事你好像并不關心。”
“你指那個天外來客?”
“對。”
“不,我當然關心。”
“可你一點也不驚慌。”
桂辰聽了很感奇怪:“我為什么要驚慌?”
“你不怕嗎?”
“有什么可怕的?”
“人類對未知的東西仿佛總是充滿恐懼。”
“不,我不覺得。我感覺到他們對我們沒有惡意。甚至,我們還覺得有種親切的感覺。”
蒼月顯得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動:“真的?”
“是的。我們紅葉谷幾乎所有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
蒼月盡力平靜下來,深深地看著她:“看來我沒有認錯人。”
“什么?”
“你是個天才。”
桂辰沒有揣摸他話中的深意,只是笑著拉開了門。
門外幾個粗俗的克隆人礦工沖了進來:“快,拿酒來。”那些礦工身上全是污垢,散發著機油、灰塵和久未洗澡的刺鼻的臭味。
桂辰輕輕皺了皺眉,向外走去。
蒼月輕聲說:“他們都很驚慌,以為世界末日要到了。現在,他們變得更加瘋狂和放縱。你要當心,出去后徑直離開,不要在鎮上任何地方停留。”
桂辰聲音更輕,但仍很鎮定.“我知道。”
蒼月向她揮了揮手,看著她上了馬,向外走去。
這時,酒吧里又閃出來一個極年輕的女子。她長得嬌小玲瓏,皮膚也很蒼白,身材纖細。她問蒼月:“怎么樣?”
蒼月摟住她:“不錯。我們找到了。”
桂辰走出黑暗的小巷,外面已是燈火輝煌。到處都是轟鳴的音樂、酒肉的香氣,以及男人的爆笑、女人的尖叫,空氣中隱隱的有一種充滿暴戾的奢靡。
桂辰驅馬加快腳步,想盡快離開這里。
忽然,路邊一個破舊的小飯館里沖出來一大群人,很明顯是兩撥人打起來了。他們全都高大強壯,但衣衫不整,滿身酒氣。一些人扭打在地,另一些人則互擲啤酒瓶子。拳頭打在肉上面的嗵嗵聲和玻璃碎裂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場面充斥著原始的野蠻。
桂辰正要策馬繞過去,一個啤酒瓶斜飛過來,直砸向她。她本能地一縮頭,那瓶子將她的帽子砸飛了。她的一頭長發瀑布般落了下來。
那群人不由得大聲狂叫:“女人,女人!”
正在廝打著的人們都抬頭看向她,爭先恐后地向她沖過來。
桂辰的臉色已驚得慘白。她迅疾撥轉馬頭,想縱馬離開。
但是來不及了。有人撲上前,將她一把拉下馬來。她重重地跌落在地,接著便感覺到無數雙手在伸向自己,無數雙通紅的眼睛在噴射著欲望的火焰。她拼命掙扎著、尖叫著、抗拒著。可是,只一會兒功夫,她的衣服便被撕下,修長柔軟的身體完全暴露在一群野獸的眼前。
隨著一陣“我先來,我先來”的狂叫和激烈的推搡,一個沉重龐大的黑影壓上了桂辰的身體。在劇烈的痛苦中,桂辰咬緊牙,閉上了眼睛。
獨闖江湖憤怒地嘶鳴著,沖過來用身體撞擊著那些獸性大發的人。終于,這些人不耐煩起來,一把揪住它的鬃毛,幾個人同時將鋒利的刀刺進了它的脖子和身體。它悲嘶著,緩緩倒了下去,一雙大眼仍然定定地看著正在承受地獄般煎熬的主人。
忽然,一個男人大聲吼叫起來:“她是自然人!”隨著吼聲,滿街人都跟著狂吼亂叫著,他們似乎更加興奮狂熱!
旁邊的人群一聽,更加嗷嗷直叫,他們狂叫著,爭先恐后地伸手過去,粗暴地揉捏著與克隆女人完全不同的柔弱而甜美的身體。
桂辰在劇烈的足以摧毀她堅強神經的痛苦和屈辱中,漸漸失去了知覺……
暴行一直在持續。在小鎮的西南角居住的那些高級管理人員,聽到“礦工在輪奸一個外來的自然人”的消息后,僅僅只是付之一笑。而警察局得到這個消息后,那些克隆人警察也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去制止。
就在桂辰命懸一線的危急關頭,忽然傳來一聲尖厲的汽車剎車聲,緊接著便響起很輕微的“噠噠”聲。那群圍在桂辰周圍的“野獸”紛紛抽搐著倒在地上。正在摧殘桂辰的那個男人更被隨之而來的槍彈打成了蜂窩……
一群人從一輛性能極其優良的陸虎越野車上躍下,他們手里都拎著上了消音器的AM-77沖鋒槍,那種沖鋒槍每分鐘可以射出1000發子彈,殺傷力極大。周圍的人們立刻都停住了腳步,紛紛閃避。
那群人中為首的一個男人沖上去,俯身將桂辰抱起,便轉身沖進了越野車。一群人跟著跳上車。車子立刻疾馳而去,很快消失在鎮外的夜色里。
這群人動如脫兔,一擊得手便全身而退,令那些只有肌肉而無頭腦的礦工們眼花繚亂,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越野車在盤山公路上疾馳。
那個為首者將衣服脫下,裹住一直昏迷著的桂辰,然后又拿過一床毯子來將她包住。他緊緊地抱著她,沉聲命令道:“往紅葉谷開。”
司機一打方向盤,開上了通往紅葉谷南口的小路。
隨著汽車的顛簸,桂辰的身體噴涌著鮮血。其中一個軍醫模樣的人說:“英若,她在大出血。”
“快,給她打止血針。”英若命令道,將她抱得更緊,眼中熱淚盈眶。
有人叫司機停車,然后那個軍醫給桂辰注射了止血針和抗生素。
“英若,她非常危險。如果不馬上搶救,會死的。”他說。
英若抓過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立熊,你立刻去找魏子健,告訴他,桂辰大出血,危在旦夕,要他立刻帶好手術器械、藥品。你帶他去紅葉谷南口,我們在那里等他。讓他不要告訴別人,立刻來!要快!”
汽車又開始在土路上疾馳。英若摟著桂辰,渾身都在顫抖,顯然處在極度的緊張和痛苦中。
那位軍醫一直看著他,終于忍不住問道:“她,是誰?”
英若將臉埋進桂辰的長發里,良久,才輕聲說:“她,是我一直愛著的人,是我孩子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