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養多年的兒子原來非自己親生;妻子—那個被兒子叫作母親的女人絕情離去;兒子的生父明知真相卻不管不問。命運如此多舛,人心如此叵測。一個卑微男人趟過屈辱的河流,用奮不顧身詮釋著另一種父親的角色—
父親的誕生:血液奔涌著愛與疼痛
景德沒有醫學背景,但在醫生眼里,這位下崗職工卻對先天性血管瘤有著幾乎稱得上專業的了解。因為,他的兒子景亮患有此病。
“醫生,快救救我的孩子!”焦急的聲音回響在青海西寧市醫院,這是1990年3月,西北春寒料峭。血是從孩子后頸一個紅色鼓包里冒出來的,傷口不大,但醫生的臉色卻一變:“這個紅點是不是出生時就有的?”
景德點頭又搖頭,他紅著臉解釋,妻子蕭娟在孩子景亮出生3個月后就上班了,一周回來一次,平時是老母親帶孩子。他在工廠當焊工,人很粗心,所以只是模糊地記得那個紅點開始只有米粒大,現在已有指甲蓋大小了。
醫生想責備他幾句,但看看景德一臉的汗滴又忍住了。
抽血檢查,只能從孩子脖子上的靜脈血管采血。景德按護士的囑咐,將兒子平放在桌上,左手抓緊兩只小手,右手將孩子的頭固定,最后還要用身體將他壓住。孩子拼命掙扎,護士將針管扎了進去,孩子一抖,景德不知為什么也跟著一抖,只有重來。景德咬咬牙,將孩子抱得更緊了些,這一次針扎得很準,暗紅色的血液沿著針頭迅速往外奔涌。
那一瞬間,景亮突然清晰地喊了一聲:“爸!”景德覺得腦子里“嗡”的一響。孩子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他沒有料到兒子人生第一句話竟然是喊他.
景亮小小的身子盡可能地靠近父親的胸膛和腹部,時不時輕輕抽動一下,似乎是感覺到害怕,或是疼痛。是的,因為景德也能感覺到害怕,還有疼痛。他從來沒有這么密密實實地與兒子貼緊在一起,像是一體,血是從兒子景亮的血管里抽取的,同時,也似乎是從他的身體里抽取的。
醫生告訴景德:“小兒血管瘤。兩歲以內可以不治療,隨時注意觀察包塊,注意止血。”
走出醫院時夜深了,景德的內衣已濕透然后焐干了。他因為矮小敦厚,家境貧寒,一直到30多歲還沒有成家。蕭娟來自農村,比他小十多歲,經人介紹后老實的景德拿出全部積蓄給她父親治病,一個月后兩人就結婚了。他38歲才得子,非常疼兒子,但他總覺得自己一雙手上都是厚繭,老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兒子。他的父愛從來都隔著小心翼翼的距離,懷著忐忑不安的擔憂,不像今天與兒子身心相偎,像是他的工作——將金屬牢牢焊接在一起,天衣無縫。
景德頂著風往車站走,他將兒子抱在懷中,細將他的口鼻露出來,然后扣上自己的外套。不知為什么,他覺得自己的動作突然踏實與穩定起來。景德覺得自己真像一個父親的樣子了,不再是那種飄浮的榮耀感,而是腳踏實地的細節堆積。
因為,景亮在第一次感到危險和恐慌的時候,喊出了無上光榮的稱呼——“爸”,這是上蒼借孩子的口來確認他這個當父親的資格呢。景德滿心驕傲和自豪。
1993年,景德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母親去世,自己下崗,景亮后頸處的紅包有鵪鶉蛋大小了。初夏突然有天大出血,等送到醫院時,蘸涼水的毛巾已經被染成紅色,而且溫熱。孩子經輸血才搶救過來。
醫院采用硬化劑注射的方法治療景亮的血管瘤,但效果不好,工廠付給景德的幾千元買斷工資一下子就花完了,景德只好帶著兒子出院。從那天開始,景亮后頸上的紅包開始更快速地鼓脹起來,并且,幾乎隔個把月就會大出血一次。
原先,一聽說景亮出血,蕭娟就會趕緊請假回家,買一點紅糖,看著景亮喝得甜滋滋的。一年后她受不了了,夜里她俯在景亮的小床邊喃喃說:“對不起兒子,媽媽沒本事掙錢,還要給你外公治病。你看,媽才20多歲,可已經老得不成樣了。”
她哽咽哭泣的模樣讓景德心里滿是愧疚與自責。蕭娟第二天就辭去工作,離家出走了。
帶著孩子,景德怎么找工作呢?他只有選擇在家門口修自行車,景亮在路邊草地里玩。景亮已知道心疼爸爸了,有時會用他的小手在父親后背上輕捶一會兒。不忙的時候,景亮就會說:“爸爸教我唱歌吧。”
除了西北民歌,景德什么也不會唱。一曲早已遺忘的旋律突然回想起來:“是你創造了這個家,然后又創造了我,是你拖著我的手,從昨天走到現在。啊,我親愛的爸爸,你是我最崇敬的人。啊,我慈祥的爸爸,你是我未來的夢想。”
這是一首草原民歌,粗獷且深沉。景德想了很久,才回憶起這是早逝的父親教給他的。他心里一動,血脈相承的激動在體內涌動。他抬頭看兒子,景亮正在吹蒲公英玩,他鼓起腮幫子,將撐著小小白絨傘的蒲公英種子吹得漫天飛旋。他的眼神天真,出神地隨著蒲公英望向遠方,景德正看見兒子脖子上那個鴿子蛋大小的紅包,心里酸痛——兒子啊,你是爸爸未來的夢想和希望,可是你能走多遠?有沒有蒲公英的種子那么遠?
父親的再生:讓我的血流在你的身體里
半年后,蕭娟紅腫著眼回到家里,她的父親病重去世了。
生活并沒有因此平靜下來,因為蕭娟長達半年的出走,鄰里之間有了風言風語——景亮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景德。
流言雜草一樣在景德心里瘋長。他將此事說與蕭娟聽,哪知蕭娟聽后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沉默了一夜后,第二天她居然又離家出走了。
1995年7月的一個傍晚,景亮舉著一顆乳牙向父親跑來,景德一陣恍惚,他突然想起自己換牙時,父親也曾經這樣捧著他換下的門牙:“呵呵,咱們景家的兒子門牙都特別寬特別大,門板一樣。”景德將景亮的牙扔得遠遠的,然后自顧自往前走。郁積了多年的重壓,再也承擔不起這顆牙的重量了。
景德塞個饅頭給景亮,去醫院查血型。蕭娟生孩子時是輸了血的,A型血。他的結果出來了,O型血,經反復向醫生咨詢,他終于確認,B型血的景亮不是自己的親骨肉。
景德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將蕭娟找回來,離婚,讓她帶著這個孩子離開。
屋子里靜悄悄的,景德心里空落落的失了魂,開了燈四處看,才發現景亮搬個小凳歪在門口睡著了,眼角還有淚痕。景德心情復雜極了,抱起景亮瘦弱的身體放到床上,剛放下,景亮突然醒了,一把摟住爸爸的脖子,大哭起來:“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景德硬起心腸,想將景亮的小手從自己脖子上掰下來,但是不能。景亮將整個身體都倚靠了上來,蜷成一團,就像一個待在媽媽子宮里的嬰孩一樣,那么無助卻那么執拗。
一時間,景德覺得天暈地眩。懷中這個孩子六年多來已經占據了他全部的內心,已經深深植根在心坎里,已經開放在心尖上,現在若真想將他拔出來,生疼生疼不說,那無異于要將他整顆心臟一塊兒拔出來。
景德抹了一把老淚,沒有繼續掰孩子的手指,相反抱緊了景亮,然后走出了家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離開這個知道孩子身世秘密的城市,離開這個有可能失去孩子的地方。他要帶著孩子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他們的地方,他就是孩子完完整整的父親。
景德去了火車站,他的口袋里裝著全部財產——280元錢。他想,買一張到別的城市的火車票吧。
已是凌晨兩點,整個西寧城都沉睡了,霓虹燈漸次熄滅,唯有路燈熒熒閃爍。眼看前方就是火車站的大標志牌了,突然,迷迷糊糊已睡著的景亮驚醒過來:“爸爸,又噴血了。”
是的,這不叫流血,叫噴血。醫生說過,血管瘤破裂流血一般沒有規律可循,但是如果心情不好或是過分激動是容易誘發的。景德只覺得眼前血蒙蒙一片,緊緊用床單捂住兒子的傷口,然后向醫院飛奔……
血終于止住了,醫生走出來對他說:“最好給孩子輸點血。”景德看了看口袋里僅剩的一百來塊錢,萬念俱灰,抱頭蹲在醫院走廊的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天快亮的時候,景德抱著兒子爬上了附近一幢還沒完工的高樓樓頂,是的,長年的操勞已讓這個40多歲的男人疲憊不堪。他對自己說:不如了結了吧,可是自己一走,可憐的孩子更沒人管了,自己舍不下他,就一起帶走吧。
天灰白欲亮,景德松開懷里的景亮,喚醒他:“兒子,你醒醒。”景亮在父親懷里睜開惺忪的睡眼,他環顧四周,居然一點兒也沒詫異沒有害怕,似乎在孩子心里,父親就是家,只要和父親在一起,漂泊到哪里都有安全感。他突然想起什么,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朵已揉得皺巴巴的黃色的花兒,遞給父親:“爸爸,你看,這是昨天我在草叢里摘的蒲公英的花。你說過,再等一個月,開花的地方就會變成小白傘,秋天起風了,它們就會飛走,去別的地方生根發芽。”
太陽噴薄而出,第一抹晨曦彩衣一樣披在父子倆的肩頭,景德看著手里的蒲公英發愣,什么聲音晨鐘一般敲擊他的心靈。“婆婆丁,開黃花,窮人的孩子喜歡它。路邊草叢到處有,不怕踩來不怕壓。婆婆丁,開黃花,秋風一吹飄傘花。隨風飄到八方去,落地就能把根扎。”景亮唱起了關于蒲公英(婆婆丁)的兒歌,雖然因為失血過多有些虛弱,但童聲清脆,猶如天籟之音。
景德深呼吸這清晨高處的空氣,連蒲公英這么卑微的生命都如此頑強,生生不息,他是一個男人,雖然身材不高然而同樣頂天立地。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父親,注定要有比天空更寬闊的心胸,要走比額上皺紋更坎坷的道路。
景德重新帶景亮回到了醫院,將身上僅有的一百來塊錢全堆到桌上,然后央求醫生:“能不能給孩子輸我的血,我是O型血,萬能血。我是他爸爸,我要救他。”
200CC的鮮血汩汩從景德體內抽取出來,再緩緩輸入景亮小小的身體里,看著看著,孩子蒼白的臉就鮮活起來,暗淡的嘴唇有了抹紅色。景亮多用小小的手指撫摸父親的胳膊:“爸爸,你疼嗎?”
景德只覺得熱血沸騰,哈哈大笑:“不疼。”是真的不疼不累也不疲憊,他只覺得四肢蘊藏了無窮力量從這一刻開始,他不再僅僅只是景亮名分上的父親、生活中的父親,甚至也不僅僅是他精神上的父親,他有著如此真實的感覺——因為他的血液流淌在兒子的身體里。
父親因此而再次誕生,并且從此獨一無二,不可代替。
父親的重生:從此我們血脈相融
那幾年,景德帶著景亮去了蘭州、銀川、西安等附近大省會城市尋求更好的治療方法,現在家里角落里還堆著裝了一個大塑料袋的各式病歷。醫生說,因為景亮腦后的血管瘤侵入腦內較深,體積增長太大,一般單純的治療方法無法根治。
2002年,景亮13歲時,脖子上紅色的鼓包已經有兩三個雞蛋大小了,出血次數比小時候減少,但每次出血量極大。大夫說,這是因為那個包變成了危險血庫,里面的血管爆炸式增長,如果哪天同時幾根血管爆裂,后果將不堪設想。
因為家貧也因為疾病,景亮很懂事,看見父親那么辛苦,總想著要找機會報答。不過十幾歲外表纖弱的他先后做過很多事——工地小工、售房小弟、網吧網管、服務員等等。
景德堅決阻止,怕他獨自出外突然發病出危險。但景亮說:“我長大了,也是男子漢了,要和爸爸一起把家撐起來。”果然,2005年4月的一天,在外打工的景亮突然大出血,當場休克,幸虧同事及時送他進醫院,這才搶救回一條命。
景德心里壓抑極了,他反復想怎么做才是對景亮更好,唯有一個辦法——徹底根治他的疾病。
但,錢從哪里來?
景德盤算了一下,這么多年下來,他已欠下親朋好友幾萬元債務,不可能再借了,唯有將這房子賣了。這是原先單位分的單間宿舍,大概值兩萬塊錢。據醫生估算,就算手術一次成功,加輔助治療以及后期預后費用,也得準備四五萬元。
還有一多半的錢上哪里去弄?
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他登時感覺渾身僵硬,隨手將自己額頭拍了一掌,拍得自己眼冒金星。然而痛過之后,他又忍不住去想剛才那個想法。是的,還有最后一個辦法就是——找到景亮的親生父親,他有責任出另一半錢。
景德心里酸澀,他打定主意:只要那個男人愿意出兩萬塊錢,他提什么要求自己都答應,比如從此不和景亮見面,比如讓亮兒改姓,比如……
說做就做,天剛亮,景德就出門了。
真正找到那個男人,面對面點上一根煙時,景德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莽撞和可笑。他居然就沒想過自己一廂情愿地要替景亮找親生父親,要替孩子做手術籌錢,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他的自尊何在?顏面何在?
羞辱感從心頭涌起,讓景德滿嘴苦澀,他甚至半天張不開口說話。倒是那男人先開口了:“說吧,你要多少錢?”
景德滿臉漲得通紅。
那男人繼續說:“10年了,是我對不住你,我愿意賠償你一筆錢,大家就不要把事情鬧大了,畢竟我還有家有口。”
景德晃了晃腦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10年?難道你不是亮兒的親生父親?”
那男人一愣:“什么?那個得了絕癥,馬上要死的孩子?你可別賴上我,我和蕭娟才認識10年。那孩子肯定不是我的。”
景德掉頭就走。既然他不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他伸不出手去接那男人的錢。他愿意為了兒子放棄自己的一切,包括比生命更重要的尊嚴,但如果這男人不是亮兒的親父,他不能拿自己的屈辱去換一分錢。
2006年新年,蕭娟回來了,這令景亮喜出望外,也讓景德松了口氣,終于有機會問清真相了。
除夕夜,這個家卻很沉悶。好容易景亮睡了,景德鄭重地和蕭娟商量這件事.蕭娟沉默了很久很久,終于開口了:“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我是對你沒感情就嫁給了你,一錯再錯。啥時你想離婚就通知我,否則我就不回來了。還有,那個人你就別找了。”
“為什么?”景德無比憤慨。
蕭娟的聲音里滿是滄桑和無奈:“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嗎?是個好人,這么傻這么傻的好人,對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花錢像無底洞還治不好病的孩子當寶一樣捧著。實話說吧,那個人知道亮亮,但他早就明確說過,他不會認的,也不會同意做親子鑒定,他說他擔負不起……”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遠。她走了,留下景德一個人佇立在夜里。
待他被新年的鞭炮聲驚醒,回過頭一看,發現景亮不知什么時候也醒了,和他一樣,也坐在床頭發呆,眼神空茫。
景德慌忙走上前,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冰涼。他心如刀絞,一把將景亮摟進懷里,大聲喊他的名字,大聲地說:“亮亮,你醒醒,我是你爸呀,我就是你爸,你親生的爸爸!”
也不知過了多久,景亮終于一口氣回轉過來,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像小時候一樣,他將手放入父親粗大的掌心里,掌心相抵,傾訴與安慰在掌間傳遞,愛與親情輻射,并終于溫暖了他們的身心。那一刻,景德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和景亮血管里奔涌著一脈相承的血液。
2007年1月,經過又一年的忙碌與籌措,景德帶著兒子景亮上了北京。在中日友好醫院時,負責治療的李醫生說,景亮的病情非常嚴重而且少見,醫院初步將周圍的血管進行了栓塞處理。但要根治需要再做兩次大手術,一次是將病灶切除,另一次是在創口處進行移植,手術存在著一定風險,也需要一大筆費用。
盡管父子倆省著花錢,一餐兩人一共吃3塊錢的饅頭加白開水,晚上景德就睡在兒子的床頭,但錢還是遠遠不夠花。
1月26日,景亮自己提出回西寧,他知道父親身上再也沒有錢撐下去了。景德沉默許久說:“好吧,走之前我們去一趟天安門吧,好歹來過一次北京。”
父子倆一路從天安門前走過,像小時候一樣,景德牽著兒子的手,兩人在廣場上久久駐足,遙望西邊家鄉的方向。雖然北京正值隆冬,雖然寒風獵獵,可他們依舊掌心溫暖。
景德心情沉重,沒發現景亮走進路邊一家花店,等他抬頭看時,景亮已經出來了,手里舉著一把蒲公英。溫室里培養的吧,開著細細的土黃色的花,深沉而質樸。景亮高興地說:“爸,我剛才問店主,什么花適合送給父親。店主說,蒲公英就是父親之花,象征生生不息的愛。而且,這是店里最便宜的花,太好了,送給您……”
北京的街頭,這對沒有血緣關系卻因為生死因為歲月、臍帶相系一般血脈相承一般將命運緊緊連在一起的父子倆,含淚微笑,并且擁抱著,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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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阿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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