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26日。山東濟南市中心醫院。
22歲的湖南懷化毀容女孩譚一芳再次躺到了該院美容科的手術臺上,進行頜頸部行瘢痕松解及植皮修復手術。手術由美容科正、副主任宮昔愿與孫學武組織進行。前后兩個小時內,這個平常的手術,兩位美容界權威做得特別細心謹慎。因為他們心中懷著對生命的敬畏,更不敢因自己的失誤而愧對田秀英那顆拳拳愛心……
一
田秀英1965年出生,住在肥城市安站鎮馮杭村。1984年,她與本村青年蔡相昆結為夫妻,次年,生下蔡振國。1988年,這個原本溫馨幸福的家庭,遭遇滅頂之災——3歲的小振國在廚房玩火引燃秸草,被燒成一個“炭人”。
從此,田秀英開始了與苦難長達17年的“肉搏”。2005年8月,不屈服于命運的她,硬是和丈夫拼死勞作,讓深度燒傷的兒子活了下來,在田秀英和丈夫的鼓勵下,兒子蔡振國還考上了山東輕工業學院生物工程系。
因為兒子的面容修復還要進行數次手術,家中早已債臺高筑,三間草房也在當年抵押貸了款,連一家人棲身的地方都是借來的,田秀英和丈夫不得不繼續著自己的勞作。
2005年7月,山東衛視《天下父母》欄目聽說了田秀英的故事,趕到肥城為她拍攝了一期專訪,并在山東衛視播出。
節目播出后,引起了很大反響,全國各地的電話紛紛打到田秀英家,好心人的問候和祝福也溫暖了田秀英一家人的心窩。
2005年9月7日晚,累了一天的田秀英剛進家門,電話鈴聲驟然響起。田秀英拿起了話筒。
電話里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說的是帶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女孩叫了一聲“阿姨”,自我介紹說,她是湖南懷化的,想問問蔡振國的電話。說著說著,女孩的喉嚨里似乎有些發澀,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哭腔:“阿姨,振國真好,他有你們這樣好的父母,我好羨慕……你要是我媽多好!”田秀英心里咯噔一下,忙追問怎么回事。
原來,這個女孩名叫譚一芳,22歲,懷化市會同縣長寨鄉人。2003年5月5日的早晨,在廣州新匯打工的她騎摩托車外出接一個朋友,途中,摩托車漏油而失控,滑到山腳下引起大火。她躲閃不及,臉、手臂及胸部都被嚴重燒傷。在廣州治療10多天后,因無法支付高額的醫療費用,父親只得把她接回懷化,因沒錢買藥,她只得吃父親上山挖的草藥來止痛消炎……
失去有效的治療,譚一芳的創傷面很快出現潰瘍。不久,這個原本清秀漂亮的南方妹子就變成了一個“丑八怪”。
毀容的事實無法更改后,到處是歧視的目光,譚一芳的生活墜入沉沉的黑暗中。母親更因不堪重壓而精神失常。
在極度的痛苦中,2005年8月中旬,譚一芳無意間看到了山東衛視關于田秀英母子的節目。蔡振國的事跡深深觸動了她,通過欄目組,她撥通了蔡家的電話……
多苦命的孩子,我怎樣才能幫你啊?田秀英的心在隱隱作痛。此后,一有時間,田秀英就撥打譚一芳的電話,撫慰譚一芳那顆受傷的心靈。
2005年10月底,田秀英再次接到了譚一芳的電話。這一次情況可大不相同,譚一芳先是很長時間不說話,一開口,就泣不成聲。田秀英一驚,忙問:“怎么回事?”譚一芳好久才止住哭聲,說:“姨……不,媽媽!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打電話,我不想活了……”田秀英心一緊,忙要回話。這時,電話里,她清晰地聽到有女人在對譚一芳罵罵咧咧。
田秀英不再發問,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這個飽受苦難的女孩雖然沒明說,但那一聲“媽”分明是絕地呼救。怎么辦?怎樣幫她?要她到山東來?家里多一人吃,多一人住,更是多了一個病號要治療,以自家的經濟狀況,怎能負擔?但是,如果不要她過來,誰又能預料一個對生活絕望的人會做什么樣的選擇?
實在想不到其他解決辦法了,田秀英說:“妮子,別哭了……你到我這兒來吧,只要你敢出來,姨不嫌你丑。你可以喊我媽,遠方的媽不嫌你丑。你走出來,走出來就有希望……”
良久,譚一芳終于止住了哭聲。
此后,田秀英為譚一芳的安危牽腸掛肚,一天給她打幾個電話,催她來山東。直到譚一芳答應了,她的心才安穩下來。
二
“母女”約定,11月13日的凌晨2時,譚一芳到泰安火車站,田秀英舉著寫有“蔡振國”的牌子接站。
當日深夜,田秀英叫上丈夫,急匆匆趕到火車站。可是,只見列車經過,出口處走出一批批乘客,卻就是不見有人走到她的牌下。因擔心一點點疏忽都會帶來“失之交臂”,夫婦倆只得舉著牌子,一動不動在出口處等著。這天,初冬的泰安氣溫低至零下7攝氏度,田秀英夫婦在車站等了5個小時,上午9時,才聽到譚一芳打來的告知已到泰安的電話。原來,凌晨2時,她只是乘火車到鄭州,之后,她換乘了汽車……
盡管對譚一芳的病況有著足夠的思想準備,但一見到她,田秀英還是倒抽了一口涼氣——左手五指相粘,雙臂不能伸展,左手僵直成90度角,機械地懸在胸前;口罩摘下后,臉上隆起的是一道道橫七豎八的疤痕。剎那間,田秀英眼前閃現出兒子振國被燒成“炭人”的那一幕,她心中一陣刀割似的疼痛,一把將譚一芳摟到胸前,說:“孩子,你活著就好,來了就好……田媽媽已拯救過兒子一次了,田媽媽要再愛一次‘女兒’,讓你化繭成蝶……”
一句話,一腔情,一個有關愛與生命的莊嚴承諾。
從汽車上下來,一身單衣單褲的譚一芳直打哆嗦。田秀英先脫下自己的棉衣,披到她身上。然后,田秀英掏出袋里所有的錢及丈夫所帶的錢,估算了一下,要帶譚一芳到服裝店買衣服。可是,譚一芳死活也不肯去,她緊緊抓住田秀英的衣角,躲藏地跟在她身后。田秀英看懂了“女兒”的眼神,她想,現在還不能這樣急著強求譚一芳去眾目睽睽的地方,于是馬上帶她回到了家中。
說是“家”,其實就是兩間四面透風的破房。屋里有床兩張,破沙發一張,沒有任何電器。田秀英對譚一芳說:“妮子,這里就是你新生活開始的地方。”
安頓好“女兒”,田秀英就開始想如何讓“女兒”“化繭成蝶”。17年前,正是她的永不言棄,讓兒子接受了毀容的殘酷現實,從而換得他的生命回歸。顯然,當前的重點,是讓譚一芳敢于正視自己的面容。
于是,一有機會,田秀英就拿著鏡子,對“女兒”說:“妮子,你看看自己,不要害怕,也不能哭,世界上只有讓人瞧不起的人,沒有讓人瞧不起的臉……”譚一芳聽后,點了點頭,但“媽媽”將鏡子舉到面前時,她還是“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接著,田秀英安撫著“女兒”,說:“妮子,這個世界上有不能說話的,也有什么都看不到的,甚至有因病因災離世了的,相比之下,你還是幸運的。”譚一芳好像聽懂了“媽媽”的話,終于擦干了眼淚。這次談話后,田秀英特意買了四個鏡子,掛在譚一芳房中。漸漸地,譚一芳終于不在鏡子前發抖了。
接下來,如同當年帶兒子趕集以讓他勇于面對各色眼光一樣,每一次外出,田秀英都要帶上“女兒”,并且不讓她戴口罩。終于,在懷化家中關了兩年連窗子也沒打開過的譚一芳,就這樣走出了家門,走出了她封閉的世界。
田秀英像當年解決兒子蔡振國的生活自理難題一樣,再做一次“狠心媽媽”,解決譚一芳的生活自理問題。
2006年春節后,吃飯時,田秀英不再給譚一芳夾菜。譚一芳洗澡換衣服時,她也不再上去幫忙。她只是在一旁看著,看著“女兒”手嘴并用,笨拙地“征服”衣服。一次又一次,田秀英還逼著“女兒”洗衣服,不僅洗自己的,還要洗家人的。她看到,肥皂滑滑的,一次次從“女兒”手中滑落到盆里,“女兒”艱難地一次次撈出來。好不容易控制住肥皂,卻又無法擦到有污漬的袖口或領口。“女兒”只好用左肘壓住衣服,右手再去涂擦揉搓。因手與身體粘連很緊,這時,“女兒”整個身子都撲向了盆中。一件衣服洗下來,有時竟要個把小時。田秀英在一旁看著,心里又急又疼,她真想走過去幫“女兒”一把,但她終于沒有上去……
要做到殘而不廢,生活能自理顯然還不夠。為了使譚一芳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化繭成蝶”,每到夜里,田秀英就坐到“女兒”床前,向她講述蔡振國艱苦的求學歷程:經過五年泣血努力后, 1993年春天,蔡振國終于站了起來;2002年9月,在2000多名考生中,以總分第一的成績考入山東省重點高中——泰西中學,接著,拿下全國數學奧賽銅牌、全國作文比賽優秀獎、省級三好學生;直到2005年高考,考出604的高分,進入山東省輕工業學院。說完這些,田秀英以充滿期待的目光望著譚一芳,問她得到了什么樣的啟發。這下,譚一芳終于明白“媽媽”說話的目的了。她說:“媽媽,振國好樣的,我也要像他一樣努力,學文化學知識,掌握謀生的本領。”
冬去春來,春走夏至,歲月在溫情中緩緩流淌。在蔡家將近一年之后,譚一芳重現了劫難之前的活潑開朗,也完全具備生活自理與獨自謀生的能力。
三
愛的付出換來譚一芳的浴火重生,田秀英十分高興。與此同時,她也有了另一塊心病——“女兒”畢竟是人家的,總有一天要回去的,要是在她回去之前,面容能得到矯治,恢復她以前的清秀美麗,她的親生父母見了該會多么高興啊!
可是,美容是一個長期復雜的過程,費用很高。要使一個深度燒傷的人再現美麗,談何容易?并且,自己的家庭已負債累累,這個心愿又怎樣才能實現?
2006年4月,在多日的苦苦思索下,田秀英決定,把自家那已抵押的房子賣掉。賣房的錢,還了部分貸款,其他的錢就用在“女兒”美容上。
然而,田秀英找了多家買主,對房子出價都沒過2萬元。這筆錢,除去償還信用社的貸款,余下的已不足5000元,一次手術的費用都不夠。怎么辦?田秀英陷入無奈與痛苦之中。
就在這時,一個好消息傳來了。
因田秀英曾被評為“山東省十大優秀母親”,入圍了“2005年度山東新聞人物”,社會各界對他們母子給予了更多關注。5月上旬,山東濟南市中心醫院給蔡振國打電話說,他們愿意免費為他做整形手術。
這實在太令人高興了。如果這一次手術順利進行,蔡振國的面部形象將從根本上得到改觀。
得到這個消息,田秀英卻陷入了沉思,她想到的是譚一芳。
是啊,相比之下,“女兒”太需要做這樣的手術了。蔡振國一旦畢業參加工作,就有能力賺錢,就能再做手術。想到這,她先做通了丈夫工作,然后將蔡振國叫回家。望著兒子臉上的疤痕,田秀英心里有幾分沉重,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振國,這次濟南醫院為你做手術的事知道了吧?媽媽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將這個機會讓給姐姐。她千里迢迢來到山東,我們不能讓她白來一趟。我想送她這個禮物……”蔡振國聽了,不禁一驚,但只隔了片刻,他馬上說道:“媽媽,我聽您的……盡管,我真的希望我的面容早點恢復。”
多好的兒子啊,望著臉上每一處疤痕里都溢滿了真誠的兒子,田秀英雙眼一片濕潤……
5月12日,蔡振國正式向醫院提出申請:把這次手術的機會讓給譚一芳。醫院大驚,忙問何故。蔡振國說:“姐姐比我更需要這個機會。我現在上大學了,路,總要比姐姐好走些。”
愛心人家的大義禮讓,深深地感動了濟南中心醫院的醫生們。醫院院長辦公會連夜召開對此事進行專題研究,最后決定,無償為蔡振國與譚一芳提供整形手術。
5月25日,譚一芳與蔡振國的整形手術在市中心醫院順利實施。整形美容外科主任宮昔愿與副主任孫學武分別主持了這兩場手術。術后,蔡振國的面容得到改觀,譚一芳的頜胸粘連、上臂不能抬起、前臂不能伸直等肢體功能得到部分恢復。
7月26日,在蔡振國第二場手術后的第13天,譚一芳再次躺在濟南市中心醫院的手術臺上。在氣管插管全麻成功后,孫學武成功地對譚一芳進行了頜頸部行瘢痕松解,宮昔愿再用取皮刀從她的右上腹部取下一塊塊方形皮膚,然后如梅花間竹般植于頜頸上……
“女兒”手術的日子里,田秀英一直在醫院里陪護著她。在她的精心護理下,譚一芳的左前臂及左手各手指很快恢復功能位,植皮區皮膚全部成活了。蔡振國刀口的愈合也很快,植皮區全部成活無壞死現象,頜頸部功能得到改善。孫學武副主任介紹說,以后,每隔一段時間,兩人再接受相關手術,可以預見,全部手術完成后,他們就是一對烈焰中飛出的火焰鳥,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浴火重生。
聽到這話,田秀英壓抑多年的淚水終于奔涌而出……
(責編/張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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