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廢棄的機場附近,一棟二層的農宅前,蹲著一位穿藍背心、藍褲子的老者,像一尊藍色的老樹疙瘩。他就是我要尋找的老兵。
老兵背已駝,皺紋比頭發多。握手,猶如握銼刀。遞煙過去,他雙手捧了,點燃,吸,臉頰癟進一塊,慢慢彈回……我問:你當年在這機場當過兵嗎?他說當過。
老兵服役的機場,即抗戰時著名的梁山機場,它始建于1928年,由主政四川的劉湘修筑;1937年抗戰爆發后,成為大后方離日軍前哨最近的機場。1944年初夏,中方應美國軍方要求,征集四萬民工擴建,以供美軍超級空中堡壘B-29起降,其跑道要求長2600米,寬60米,厚1米,才能承受降落時幾百噸重力的沖擊。為達到標準,四萬民工完全靠血肉之軀來搶修跑道,竟有三千多人病死、累死(當地縣志有記載),但終于創造出奇跡:當年9月,由這里起飛的B-29,猛烈轟炸了日本本土的八幡制鐵所、駐臺灣日軍和漢口日軍……這些,多是星散在檔案中發霉的字里行間,從無鮮活例證。
老兵卻是活檔案。“我生于民國七年,”老兵說,“今年吃九十歲的飯了。從1937年參軍駐守機場起,我在這里生活了七十年。”老兵是“七七事變”后從忠縣參軍的。他強調:“我不是壯丁。我讀過私塾,學過中醫,當年參軍就是為打日本!”到機場后,他先后當過護場警衛、電話士、軍醫士,曾授銜空軍上士。
也許當過電話兵的緣故,老兵口齒清楚。他說,由于機場離前線近,日本人把它看成眼中釘,經常來轟炸,“這里是川東除重慶外炸得最慘的地方。機場夜航之初,沒電,就點亮幾百盞馬燈,日本飛機像蒼蠅見了血,一群群撲來,那個炸彈啊,就像落雹子,我好幾次差點報銷了。”說罷,他嘴角翹起笑紋。又說,直到美軍進駐后,情況才大變,“美國人一來就牽了電燈,不牽不行,他們的飛機太大了,”他瞅瞅我,“像你那么大個子的炸彈,飛機要裝二三十個。日本人不曉得美國人來了,照樣搞偷襲,結果我們的P-51,又叫黑寡婦一上去,就干下它好多架。那之后,鬼子就只能挨我們的炸了。”
為了讓“鬼子挨我們的炸”,老兵見證了當年民工慘重的犧牲。“我學過醫,知道他們患的是霍亂,掩埋前要撒石灰,一撒,沒斷氣的人就哇哇亂叫,痛啊,隔好遠都聽得見!”為什么有那么多民工染霍亂?老兵說:“我曾去過民工伙房,大筲箕里盛著糙米飯,遠看糊著一層黑麻麻的東西,一走近,哄地飛開,原來全是蒼蠅!無菜,即便有也只是一缽鹽巴湯。住宿就更糟了,縣城里的廟宇、祠堂睡滿了,連街上都睡滿人。缺水,無法洗澡,糞尿亂流,這怎能不生病嘛!民工病后,先是一個個地死,后來就是一窯窯地死。有一天,我去忠縣出勤務,見沿途擺滿無人收的尸體,我數了數,至少有二百具……”老兵回憶著,表情平靜。
我又給老兵點上煙。他沉默了許久,說,咱們民工骨頭硬啊! “他們忙不過來時,我們軍人也去幫忙。”老兵還清楚地記得幾萬人頂著烈日苦干的情景:人像螞蟻一樣排著長隊,把土從幾里外挑來;原先的跑道挖開一兩米深,再填石板;幾百個大漢拉著比人還高的石碾子,嗨喲嗨喲當壓路機使,“我們完全是用血肉修機場啊!”問到有無機械時,老兵說:“哪來?唯一稱得上機械的,是軍委會工程局霍綠汀上校的吉普車,他天天開著車跑前跑后,鼓動吆喝,還動不動嚷嚷要槍斃人。其實不用他槍斃,我們早倒下了許多兄弟。”
老兵記得,1945年8月的一天夜里,“我們最先從美軍電臺里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都不敢相信。直到長官宣布后,大伙先是歡呼,接著一片大哭,都是七尺男子漢呀,為了這一天,梁山死了多少人啊”!
1946年,老兵結婚了,妻子是當地一個農家姑娘。“那年結婚的人特別多,都說勝利了,該結了,再血性的男兒也該有個家了。”
為了愛情和孩子,老兵兩次放棄改變命運的機會:一次是去東北,一次是去臺灣。“去東北是1946年夏天,那邊需要熟手,和我一起參軍的好些兄弟都過去了,我嘛,剛結婚,走不脫。”老兵說,一個比他小四歲的黎姓兄弟去了沈陽,遼沈戰役時,黎跟著起義,加入了四野組建的人民空軍,“老黎后來官至團職,離休后,每月拿三千多塊呢!”去臺灣那年,空軍有規定,只準軍官帶家屬,老兵是軍士,要去只能單身,“我放棄了,舍不得家眷啊!” 老兵是當年的國軍,我還想知道他在1949年以后,尤其在“文革”中,他的遭遇……老兵沉默了。我問急了,他嘆口氣道:那些爛谷子,就莫再扯它了。
老兵說:“你晚上到機場去看看吧。”我說看過了,機場空了,跑道上是成群的牛和狗。老兵說:“不,有人,很多人晚上就出來燒香燭,那地下,埋著魂啊!”我問老兵,你現在有收入嗎?他搖頭。我說你當年的兄弟,就因為去了東北,今天能拿離休金,你不后悔?老兵笑了:“也許該去吧,也許,我早在那邊死球了。”我說:“當年去滇西抗戰的老兵,現在每個月還有120元補貼呢,你知道嗎?”老兵說:“不知道。其實,錢不錢的,對我還有多大意思?都九十歲的人了,還想那些干啥?”
該告辭了,對他說點兒啥呢?想了許久,我說:“你曉得你的身份嗎?”老兵臉抖了一下:“不曉得。”聲音輕似耳語。
“你是一個軍人,”我大聲說,“一個抗日軍人!”老兵的頭慢慢垂下去,許久,抬起來,眼里竟噙滿淚水。那一瞬,我鼻子一酸,眼也濕了。
老兵胡俊才,抗戰時駐四川梁山機場空軍上士,現為重慶市梁平縣梁山鎮八角村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