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夏,來自四川江津的志愿軍戰士譚秉云,在朝鮮戰場上陡然成為傳奇式的英雄。
那一年的5月下旬,第五次戰役后期,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利用志愿軍前突太猛,戰線延伸太長的機會,出動大批機械化部隊,猖狂北犯,企圖與一支已突破我軍北漢江防線的摩托化部隊會合,以斬斷江南我軍后撤之路。
在東京,麥克阿瑟叼著煙斗驕橫地向記者宣稱,他正在創造出又一個“仁川登陸”似的輝煌戰例,而這一次吃虧的,不是北朝鮮人,而是中國人。戰局的確已經到了萬分危急的地步。尚在北漢江以南的我軍大部隊、機關、后勤奉命火速北撤,以免被敵人包了“餃子”。敵機瘋狂轟炸,江面上無法搭橋,人多舟少,戰士們只好就地砍伐樹木,用繩子連成長串橫置江面,會水的游向北岸,不會水的則抱著圓木,“爬”過北漢江。
為確保南岸我軍安全渡江,譚秉云所在的中國人民志愿軍27軍某部從東線星夜疾進,趕到金化東南40公里處的390高地,緊急構筑工事,以阻擊進犯之敵。他們的任務簡單而明白:不惜一切代價,為大部隊安全過江爭取更多的時間。
5月24日這天傍晚,班長譚秉云帶著新戰士毛和在390高地下面的公路旁邊挖好了散兵坑。這地形是譚秉云精心選擇的,這一段公路很窄,一邊是小河,另一邊是山巖。河岸和巖壁都很陡峭,打壞敵人一輛坦克,其余的坦克很容易被堵塞。作為一班之長,譚秉云深知這次阻擊任務的重大意義。趕到390高地后,他立刻帶領全班戰士到指定地點構筑工事。稍后,他又把其余戰士留在山腰上的戰壕里打掩護,自己則帶著毛和下了公路。譚秉云睜著警惕的眼睛,注視著公路盡頭處的動靜。只見遠處的天幕上,掠動著一道道光柱。不一會兒,隨著光柱越來越近,轟響聲也越來越大。有一道光柱穿過前面的一片樹林,射到了隱蔽著千軍萬馬的390高地上,再從高地移向河面,又突然移到了譚秉云藏身的地方。幸虧他早已用樹枝將自己隱蔽好,敵人看不見他。從樹葉的縫隙望出去,光柱一道連著一道,數不清有多少,在公路上不停地晃動。一個個龐然大物從遠處疾馳而來,遠看,仿佛扭動著一條巨大的鐵鎖鏈。公路上塵土沖天,把那一道道光柱也染成了橙黃色。
“班長,看清了嗎?有多少輛坦克?”新戰士毛和緊張地問。
“還看不清楚”,譚秉云從腰間取下一個手雷遞給毛和說道,“我先上,你在這里掩護”。
這時,從轟響的引擎聲已經分辨得出履帶的鏗鏘聲,車上的光柱還直直地射到了隱蔽著班里戰友的半山腰上。譚秉云離開用樹枝遮擋著的散兵坑,在灌木叢中向前爬去。坦克越來越近。譚秉云雖然是個參加過解放戰爭的老兵,但打坦克畢竟是生平第一次,心中也不免有些緊張。坦克離他不到20米了,他一動不動;15米了,他直起身單腿跪地,右手緊握著手雷,左手食指套在插圈里,繼續耐心地等待著。
坦克每前進1米,毛和與山腰上的戰友們心里就揪緊幾分。5米、3米,終于,戰友們看見譚秉云手一揚,手雷疾速飛出,成弧線向當頭的坦克砸去。“轟!”隨著震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一團滾燙的氣流猛撲到譚秉云臉上。他定睛一看,氣人,吃了他一手雷的坦克并沒有被打“死”,它的前燈被炸爛了,一邊胡亂地打炮,一邊繼續往前爬,很快便從譚秉云面前駛過去了。譚秉云這一下急了,放它過去,萬萬不能!他不顧死活地沖上公路,甩開大步猛追坦克,對準它的屁股扔出了第二顆手雷。他還沒來得及臥倒,猛烈的爆炸聲中,一塊彈片擊中了他的額頭。眼前一黑,他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公路上。
“班長!班長!”毛和飛跑上公路,抱住譚秉云大聲叫喊。
譚秉云的眼前糊滿了額頭上淌下的鮮血,熱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他用衣袖擦著眼睛、額頭,焦急地問:“坦克呢?坦克呢?”
“完啦,坦克已經報銷了!”
一聽這話,譚秉云才松了口氣。毛和掏出急救包,就往譚秉云頭上纏。這時,一串炮彈在他們身邊炸開。譚秉云一把推開毛和,急聲叫道:“快,快打第二輛!打,打!”
他提著槍搖搖晃晃地奔下公路,沿著路邊的小溝,向迎面逼近的第二輛坦克沖去。這一動彈,鮮血又從扎緊的繃帶里滲了出來,順著臉頰流淌。譚秉云顧不得抹一下血,依著還能看見的右眼,將最后一顆手雷向坦克擲去,眼前霎時沖騰起一團巨大的煙火,坦克“吱”地嘶叫了一聲,驟然停下了,但馬達還在轟轟地響著,炮口還在噴吐著火光。譚秉云一個翻身滾到公路上,端起自動步槍向著坦克掃射。他知道此時自己只有主動吸引敵人的火力,毛和才有機會沖上前去將坦克收拾掉。果然,敵人轉動炮塔,炮彈、機關槍子彈一齊向譚秉云打來。趁這時候,毛和繞到坦克后面扔出手雷,將坦克炸毀。
譚秉云跑上公路,看見后面的一長串坦克正拼命倒車逃跑。這時,毛和突然驚叫起來:“班長,人,人!”譚秉云驀地回頭,看見從已被炸毀的第二輛坦克頂部鉆出來一個美國兵。這家伙真是奇怪,雙手下垂,腦袋耷拉在胸前,身子卻還在蠕動。譚秉云一眼便識破了敵人的障眼法,這分明是坦克里的敵人頂出來的一具死尸。譚秉云沒等尸體落下來,一把抓住坦克上的凹形鐵環登了上去。尸體剛從他身邊滑落下來,他端起自動步槍,順著炮塔頂上的天門蓋往里送進去,“嗒嗒嗒嗒”便是一梭子。坦克里發出幾聲哀嚎,隨后便什么也聽不見了。譚秉云站在坦克上向南望去,敵人的其它坦克已經跑得老遠了。他回到散兵坑里,一屁股坐了下去。這時,才感覺到腦袋重得像磨盤,里面好像有無數的螞蟻在爬,在咬,伸手抹抹臉,滿手是粘稠的血。繃帶已經沒有了,什么時候掉的,他全然不知。毛和單腿跪地,再一次將班長頭上的傷口包扎好。
天已經放亮了,一輪紅日從高高的雪岳山后露出臉來。美機開始對390高地進行狂轟濫炸,山頭上碎石泥塊飛濺,濃濃的硝煙塵土鋪天蓋地籠罩了公路。
毛和已經被譚秉云派回去要手雷去了,這段與敵最近的公路上只有譚秉云一個人。
這時,一輛吉普車從北面疾馳而來,不斷地鳴響著喇叭,好像是叫那輛已被譚秉云打“死”的坦克讓開道。譚秉云見車身上涂著醒目的白星徽,駕駛員穿著暗綠色的美軍制服,戴著鋼盔,估計這一定是前兩天突破我軍防線的敵人,企圖與這支進攻的裝甲部隊聯絡。他睜著一只露在繃帶外面的眼睛,端起自動步槍,瞄準汽車狠狠地打了一個“快放”。方向盤前面的玻璃碎了,駕駛員猛地歪倒在座位上。
剛才汽車不斷地鳴喇叭,倒把譚秉云提醒了,眼下這段公路已經被堵塞住了,其余的坦克不會輕易進到這里,要收拾它們,必須到前面去截擊。于是他走上公路,向南而去。走了大約100多米,他看中了路邊一處地形。這里,一邊是山巖,一邊是陡坡,陡坡接近路面的地方長著一籠籠密密簇簇的野葡萄,躲在里面,既能隱蔽,又能觀察到南面公路上的動靜。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轉身回到了原來的散兵坑。
正巧,毛和帶著手雷回來了。不一會兒,排長也從陣地上下來,隔著老遠便大聲嚷:“譚秉云,毛和說你掛彩了,你快下去,我派別人來換你。”
“不礙事的,我能堅持。排長,我已經打出竅門來了,手雷往屁股上砸,沒一個瞎的。”
“不行,譚秉云,我看你傷得不輕,還是快下去。”排長見譚秉云頭上的繃帶血糊糊的,很替他擔心。
譚秉云對毛和發脾氣:“你這小家伙,我叫你去領手雷,怎么告我的狀?”
毛和也勸他:“班長,你下去吧,打坦克包在我們身上好了。”
“你們這是咋搞的嘛?我不就擦破了一點皮,有啥子關系?”譚秉云使勁搖晃了一下腦袋,表示他傷得真的不重。排長見譚秉云執意不下火線,只好勉強地點點頭,叮囑他幾句,往陣地上去了。
排長一走,譚秉云對毛和說:“我到前邊去埋伏,你留在這里警戒北邊。”
毛和往北一看,叫道:“班長,怎么又多了輛汽車?”
譚秉云說:“你叫啥子,那是輛死東西。”
沒有掩體,沒有塹壕,沒有1門火炮支援,譚秉云趴在野葡萄叢里,雙眼注視著公路前方。他尚未意識到歷史已經選擇了他,由他來創造一個古今中外軍事史上的奇跡,1個人,1支槍,3顆手雷,將要對付的是美軍的重坦克群!這絕對讓人難以置信而又是確鑿無疑的事實。很奇怪,作為一名普通中國士兵的譚秉云,此時竟無一點畏怯與不安,當然也更想不到他正在創造奇跡,正在和即將創造的奇跡必然會為他以及他的民族帶來一片輝煌!
譚秉云的心里很實在,他估計敵人不容易發現他,即使被發現了,這里也是一個死角,炮彈、子彈打不著他,想用履帶壓他也不可能,坦克只要一離開公路,稍不小心,就會順著陡坡滾下河去。他感到很困很餓,便擰開水壺,從挎包里掏出一塊壓縮餅干吃了起來。此時,偌大的戰場上出現了暫時的平靜,硝煙早已散去,太陽斜掛在空中,天空藍得耀眼。睡意陣陣襲來,擾得他上下眼皮直打架。唉,要能閉上眼睡它一覺就好了。
他以頑強的毅力同傷痛、疲乏進行著斗爭,使自己的意識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醒。敵人的坦克卻遲遲沒有動靜。太陽升高了,天氣異常悶熱。譚秉云解開風紀扣,摘下一片野葡萄葉扇著臉。
忽然,路面開始了顫抖。他兀地激動起來,狗東西,這幫送死的家伙終于來了!他丟下葡萄葉,將一顆手雷攥在手中。
不一會兒,一串坦克拉開十來米的距離,“嘎嘎啦啦”地碾了過來。炮聲轟鳴,炮筒像伸出殼外的烏龜脖子,左右轉動,噴射出一團團火光。很快,坦克高大的黑影投射到了野葡萄叢上,葡萄藤在搖晃,土地在顫抖。他扒開葡萄藤,爬到前面的公路邊上,拔出手雷上的插銷,將手雷向已經從他面前駛過的第一輛坦克的尾部擲去。當手雷還在空中打滾的時候,他已經飛快地回到了葡萄叢中。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緊跟著山谷里驟然發出一長串炸鞭炮般的聲響。他探頭望去,坦克渾身冒火,炮彈、子彈在肚子里“啪啪”地爆炸開了。公路上一片混亂,所有的坦克都拼命地倒車,大炮機槍無目標地一陣亂射。
美軍裝甲部隊北進的道路被譚秉云成功地堵住了,他那滿是鮮血與灰塵的臉上浮現出驕傲的微笑。或許,譚秉云當時并不完全清楚他所創下奇跡的價值和意義。一個月后,在志愿軍英模大會上,27軍軍長邱會作緊握著他的手說:“譚秉云呀譚秉云,你這位孤膽英雄,是天下最大的救命菩薩呀!你把美2騎兵師堵住了8個鐘頭,我們的大批同志才得以安全地撤過北漢江啊!”
邱會作軍長當即叫出曾政委,兩位軍首長一左一右,譚秉云居中,三人照了一張相。
譚秉云的英雄故事,上了《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還被繪制成以志愿軍英雄人物為主人翁的系列連環畫,《反坦克英雄譚秉云》一書在兒童中廣為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