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承魯迅的陳映真,是臺灣文化界的一面旗幟。他是臺灣鄉土文學理論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他的一系列文藝觀點對建設臺灣鄉土文學理論產生了積極影響。他明確主張反對文學全盤西化,建立民族風格、文學要關心民生和民族自由獨立、文學要推動社會進步。陳映真曾以許南村的筆名發表過《試論陳映真》,文中說到過自己的青少年時代,“1958年,他的養父去世,家道遽爾中落。這個中落的悲哀,在他易感的青少年時代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他早期作品中那種蒼白慘綠的色調,就根源于此。陳映真的早期文本充滿著“屬于美學的病弱的自白”,彌漫著憂悒、感傷、蒼白、哀愁而且苦悶的情緒,作家注重表現人的孤獨、焦慮,人的那種得不到救贖的絕望,筆下人物懷抱美麗而空妄的理想,卻終至紛紛挫傷自我以至萎靡頹廢。與這種“慘綠蒼白”的審美風格相呼應的是其早期文本的主題話語凸顯一種低沉憂郁的審美特征,傾向于選取憂悒、孤獨、苦悶、懺悔、死亡等主題話語來建構其小說文本的美學空間。
一、憂郁心態的審美凸顯
黎湘萍先生稱陳映真是臺灣島上負傷累累的憂郁的心靈。他的哀傷、憂郁,首先來自臺灣受蹂躪、遭掠奪的獨特的歷史記憶。作為一位思想敏感的作家,陳映真也無法走出這段尷尬的歷史,為此他不知多少遍焦慮過,憂思過,他企圖革新思想,用基督精神和人道主義安撫自己負傷累累的憂郁心靈,但這種救治無法從根本上“療傷”。
陳映真自稱是一個市鎮小知識分子。在社會變革演進時期,知識分子的生態和心態常會是顯示其消長變動的晴雨表,他們所處的中間地位,既可向上升進,又會向下滑落,因而他們是社會各階層中最敏感、最不安定的一群。時代的變遷,世事的更替,使其人生際遇充滿坎坷,因而其生活經歷繁復而滄桑,其精神世界豐富而多義。對這樣一個變動不居的社會階層,作家的審美眼光會不自覺地予以觀照。在當代臺灣文壇上,對知識分子題材開掘得最執著、最深刻的小說家當推陳映真了。作為一個市鎮小知識分子作家,陳映真浪漫而憂郁的審美筆觸鍥入了知識分子的心靈世界,塑造了不少與現實格格不入的憂郁哀傷的知識分子形象:《我的弟弟康雄》中的康雄、《鄉村教師》中的吳錦翔、《故鄉》中的“哥哥”等。
尉天驄說:“陳君早期作品中的人物,多是一些貧困的、虛無的、充滿浪漫氣質的青年,他們一方面被思春期的苦惱所困擾,一方面則懷抱著美麗的夢想,而康雄一群人便是最好的代表。”①這種評論準確把握了陳映真早期創作中人物形象的精神特質,頗有見地。康雄們都有烏托邦式的理想追求,但面對風雨如磐的現實社會,既沒有奮力抗爭的勇氣,又找不到突圍的出路,于是心中便憂愁沉郁,感傷失望,陳映真的小說文本淋漓盡致地呈現了這種復雜心態。
康雄是個富有愛心的小知識分子,追求烏托邦社會的和平、自由、平等、快樂,幻想創辦學校、醫院、孤兒院來造福貧民,但這位熱情的理想主義者“沒有雪萊那樣狂飚的生命”,現實世界只在倉庫里給他安排了一個職位。他“一方面喘息于自瀆的快感,一方面又為在一個婦人身上失去童真而自責自咒;一方面追求虛無,追求那人生最深遠最玄遠的境地,一方面又逃不出宗教的道德板樣。”②在物質和精神雙重矛盾的壓迫下,他心中的焦慮無法排遣,于是在絕望的顫叫中“撕掉自己的生命”,對抗冷酷的現實。
和康雄相比,吳錦翔的人生際遇更顯蒼涼,理想追求更接近現實,因而其命運悲劇意味更強烈。吳錦翔經歷了20世紀那場滅絕人性的戰爭,雖然戰場上的槍彈沒有吞噬他的生命,但戰爭的陰影總像附體的鬼魂時而折磨他的精神,時而揉碎他改革鄉土的理想,使他對身處的現實世界不斷懷疑,不斷絕望。這之中,他企圖用自己的理想和意志愈合心靈滴血的傷口,但他那無奈的救治注定要失敗,最終在無可遏止的頹敗中他為自己卑微的生命劃上了悲壯的句號。
如果說康雄的憂郁來自烏托邦理想的破滅,吳錦翔的悲觀絕望來自戰爭夢魘的凌遲,那么“哥哥”的墮落頹喪則來自世態炎涼的困擾。“哥哥”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懷抱溫情主義處事待人,因為熱情和理想的驅使,他放棄高尚而且賺錢的開業醫生不干,卻來到焦炭廠做保健醫生。他希冀自己的熱心讓所有的人皈依耶穌腳下,像小羊聚集在約旦河旁。但是家道沒落,那些昔日諂媚奉承的笑容一變而為冷若冰霜的臉色。冷酷漠視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這殘酷的事相一下子使“哥哥”動搖了理想,冷卻了熱情,內心因之而來的苦悶、失落、憂悒、絕望使他難以承載,因而,“天使”墮落成了惡魔、賭徒。
陳映真描寫康雄們苦悶憂郁的心態,其實也是他對時代感同身受后的一種審美沉思:他反映了一個富于理想的貧苦青年,在現實中所表現的情緒上的反抗;一個熱愛祖國的臺灣青年,在中國的混亂中迷失;一個充滿浪漫氣質的思春期少年,如何趨向反抗型的虛無精神和夢幻式的“安那琪”道路。這無疑是作者在那種政治氛圍中使用的一種“曲筆”。康雄們都非常善良、非常熱情,充滿理想主義,想要改革社會,但是鐵板似的現實碰得他們頭破血流,康雄吞毒,吳錦翔切脈,“哥哥”墮落,這一幕幕悲劇的上演既是康雄們對現實社會無言的抗爭,也是作者對時代病態的審美批判,盡管它只是一種“審美情緒的反應”,是“美學的病弱的自白”,但卻閃爍著作者知性的光芒。
二、拂之不去的懺悔意識
在基督教教義里,“懺悔”(repent)旨在洗清人的靈魂,其實質性的內涵即“自我譴責”,若推而廣之到審美意義層面,則是一種對以往鑄成的錯誤甚至罪惡的深刻認識,是一種帶有強烈情緒因素的“自我譴責”。它和中國知識分子一貫倡導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和“三省吾身”的反思在思維形態上有著不同的心理建構。反省只是對以往行為的重新審視與甄別,帶有濃厚的理性色彩,而懺悔意識帶有強烈的情緒因素。基督教文化是一種罪感文化,基督教認為人生來是有罪的,必須在不斷的懺悔中獲得神的救贖,在對上帝的祈禱中求得心靈的拯救,讓人在不斷的懺悔中等待世界末日的審判。一般來說,懺悔意識來源于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對比中外文學文本,我們可以發現在基督教精神光照之下的西方文學,懺悔意識被表現得尤為突出,并且不乏經典之作。如盧梭的《懺悔錄》、托爾斯泰的《復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等,都蘊涵著強烈的懺悔意識。
陳映真作為一個出身于信仰基督教家庭的作家,他對基督教教義中“懺悔”的真諦的領悟自然會超人一籌。他雖然深知宗教只能給人渺茫的心理寄托,懺悔只能讓人幻滅,走向虛無,但是涉筆創作時,下意識中積淀的懺悔觀念、救贖情結不時會因為文本中人物角色命運的觸動而奔涌到筆端,形諸審美。受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他在創作中常常以懺悔的敘事形式袒露人物的心理和情感,突出人物的愧疚負罪心態。《我的弟弟康雄》就相當典型地表達了這種宗教心理。康雄與足可作母親的房東太太私通后,產生了一種近乎“原罪”般的宗教感。他不斷地批判否定自我,企圖通過懺悔求得精神的安慰和解脫。這種來源于《圣經》的宿命心理足以令人扼腕嘆惜。所以康雄臨死前在日記里絕望地自我解剖道:“我沒有想到長久追求虛無的我,竟還沒有逃出宗教的道德的律。圣堂的祭壇上懸著一個掛著基督的十字架。我在這一個從生到死絲毫沒有和人間的欲情有分的肉體前,看到卑污的我所不配享受的至美。”很明顯,這個“虛無者”的覺悟來自于自己內心對耶穌基督的認同時產生的內在的反省,而不是外在的社會輿論和體制化的規范。作為一種人性的懺悔和歷史的懺悔,一種對欠缺人生的補償,陳映真的小說《六月里的玫瑰花》、《文書》無疑更應當引起我們的關注。從總體上來看,這兩部作品的懺悔意識主要還是表現為人對靈魂的關注、凈化和自救。《六月里的玫瑰花》中的黑人士兵巴爾奈曾經失去理性地瘋狂屠殺了一個村莊的百姓,并對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扣動了扳機。慘無人道的殺戮讓他萌生了一種罪惡感,他為自己的行為深深懺悔。《文書》中的安某曾經槍殺過一個無辜的臺灣青年,為此他懺悔不已。而冥冥之中命運似乎在安排,他娶了這位被槍殺青年的妹妹,這更加加劇了他的懺悔程度,以至于最后神經失常,在惡夢中錯殺了妻子。陳映真認為市鎮小知識分子的“唯一救贖之道”是“在介入的實踐的行程中,艱苦地作自我的革新,同他們無限依戀的舊世界做毅然的決絕,從而投入一個更新的時代。”③在小說《鄉村教師》、《賀大哥》中,陳映真讓主人公吳錦翔、賀大哥懺悔之余,又為其安排了救贖之道:吳錦翔在婆羅洲瀕臨絕境時吃人肉這件事一直成為壓在他心底的致命罪感,他沒有因為是戰爭的過錯而寬恕自己。所以他找到一條救贖之道——當了一名鄉村教師,致力于改革鄉土。賀大哥也因為曾經參與過戰爭,所以后來在小兒麻痹康復所做義務復健員,救世濟貧,扶困救危,以此洗刷自己卑污的靈魂。
康雄、吳錦翔、巴爾奈、賀大哥、安某等等喘息于歷史與未來之間,蹉跎于現實困境中,在道德律令的召喚下,因為不能忍受自身的污濁產生了內疚感、自咎感,萌發了自我懺悔意識或原罪意識。在這些懺悔的主體中,大致可以分三種類型:(一)市鎮小知識分子的懺悔,如康雄、哥哥(《故鄉》)等,他們的懺悔分別來自于對內心至高無上的道德律令的褻瀆和對本質人性美好良心的淪喪,他們懺悔的旨歸是走向永恒的自由之路,自毀而亡。(二)流寓臺灣的大陸人的懺悔,如安某,胡心保(《第一件差事》)等,他們是島上無根的漂泊者,在遙渺阻隔的故鄉,他們有過妻子,有過戀人,有過榮耀顯赫的輝煌,也有過不堪回首的往事。流寓中,魂牽夢繞的鄉愁與愧對世人的負咎感繁復交織,形成其深重的內疚和自我懺悔情緒。(三)戰爭的受損者的懺悔,如吳錦翔、巴爾奈、賀大哥等,他們被戰爭錯置,戰爭的欺罔性使他們對自己滅絕人性的瘋狂行為產生了懷疑,他們迫切需要救贖,從而復歸善良的人性,于是他們在“介入的實踐形成中”,不斷地懺悔,洗刷自己曾經卑污的靈魂。
陳映真小說文本流動著的這種東方式的“懺悔意識”涂抹著濃厚的現代色彩。這里,懺悔的基調是悲愴的,懺悔的情緒是強烈的。對負罪行為的懺悔并未把懺悔者帶進靈魂的天堂,救贖的終極目標無法企及,于是憂郁的心靈更加憂郁,苦難的命運更加苦難。個中原因可從臺灣苦難的現實中找到答案。在中國近現代史上,臺灣可以說是中國苦難歷史命運的象征。1895年甲午戰爭后淪為日本的殖民地,盡管1945年抗戰勝利得到光復,但是因為內戰爆發,島內一片血雨腥風。1947年慘酷的二·二八事件徹底搗碎了島內人們得救的迷夢。這之后,海峽兩岸對峙分裂的局面開始了,正是這樣一種無法把握的歷史苦難使在這漂浮的大地上生息的人們成了時代狂飆中的歷史孤兒,他們自然而然地積淀著“孤兒意識”、“苦難意識”,由于歷史的錯動,這兩種意識必然促使人們從精神上或現實里尋找救贖的上帝,可是懺悔的歸宿要么是自毀,要么是頹敗。正是這種“二難”歷史的撥弄,歷史孤兒們虔誠的懺悔只能停留在自虐階段,而無法上升到自救階段。陳映真審美文本悲愴的懺悔反映的正是這種苦難的“存在”,因而顯得暗淡、低徊、蒼涼。
三、神秘慘綠的“死亡”主題
黎湘萍在《臺灣的憂郁》中認為:“陳氏人物有一種遭‘天譴’的特征,那就是一旦內心的道德律令喚醒了一度曖昧的善惡感,這些人物便陷入良知與現實的沖突之中,而解脫痛苦的結果便是走向死亡。這種嗜死的本能就潛存在那些精神苦難而顯得憂郁蒼白的人物身上。”④閱讀陳映真的小說文本,不時會感到一種神秘的死亡氛圍縈繞在其小說主角身邊,安撫他們憂郁的靈魂。文本里,作者不時把死亡悲劇呈現著、輪回著,似乎這些角色“嗜死的本能”十分強烈,不可遏止,死亡之神就像是他們沖決現實樊籠的召喚力量和超脫苦難的神圣使者。在它的誘惑下,“俊美如太陽神”的哥哥、“壯碩而且煥發”的猶大、眼神透著“幾分憂郁”的鄭介禾都踏上了彼岸的歸途。這里,陳映真攥住的審美之筆圍繞“死亡”的主題反復抒寫著現實與苦難、貧窮與富裕、善良與罪惡、熱情與冷漠多元對立下悲愴的人生故事,其氛圍迷惑而浪漫,其主題深邃而寫實。
陳映真作品里那反復吟詠的“死亡”主題,不是他一時的審美沖動所致,而是他對歷史、現實、精神三重世界的審美諦視后孕育的,它是以母題的形式潛隱在文本里,貫穿于他絕大部分創作實踐活動中,而且“死亡”母題的詮釋基本上形成了固定的審美模式,即陳映真筆下的人物角色走人“死亡”王國的心路歷程都重復著“追求·希望→苦悶·失落→負罪·絕望→墮落·死亡”的軌跡圖式。譬如,“細瘦而蒼白的少年”康雄一心要建構烏托邦式的理想國,但“求魚得蛇”、“求食得石”,道德的律令,宗教的裁判,讓他心靈負罪哀傷不已,終而在絕望中奔向死亡之神。和康雄一樣,吳錦翔也是在理想與現實、個人與環境矛盾不可調和下意志崩潰,精神幻滅,那“名定的戰爭、爆破、死尸和強暴”的洗禮沖毀了他的精神家園,于是在祭奠“良心”哀號的慘烈聲中擁抱死亡女神。再如猶大(《加略人猶大的故事》)的悲劇也是這樣表現的,猶大倨傲而有智慧,他幻想利用拿撒勒人耶穌在以色列人民中的聲望來實現喚醒民眾、推翻羅馬人統治的社會變革理想,但是幻想的虛妄與現實的結果的倒錯,使他“不覺之間成了一個憂郁病患者。一種溫和的、幽暗而且仿佛無極的頹廢和纏綿的、無名的憂愁在他的內心深處筑巢而且營絲了,在至高的超人的道德律令的驅使下,他認識了自己的愚妄和耶穌的偉大”,從而皈依到宗教神靈的門下,當黎明降臨之際,他“像一面破爛的旗幟”飄進了沉寂的天堂。這里,陳映真敘述死亡,沒有那種對臨死軀體抽搐和扭動令人驚悸的場景,基本上都是一種過去時態景象,“死亡”糾纏他的一個存在方式只是一種精神歸宿的代碼。因此,他特別注重“死亡”降臨前人物精神世界幻滅軌跡的描寫,如康雄由通奸產生的罪惡感,吳錦翔由吃人肉引起“良心的”最后毀滅,猶大目睹耶穌無辜之死自我唾棄等都是從心靈碎裂層面來傳達“死亡”苦難的悲慘意味。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陳映真在冷靜諦視灰暗的死亡世界以后,期待著“浴滿了陽光的,鷹揚的人類世紀”的君臨,希冀涅槃后新生事物的誕生。在《凄慘的無言的嘴》中,作者讓“黑房”里的夢幻者呼喊“打開窗子,讓陽光進來吧”;在《將軍族》中,作者讓“兩個飽經挫敗和凌辱的卑屈的人物,把光明和幸福的人生寄托在一個神秘的渺不可知的未來世界——來生”;在《兀自照耀著的太陽》中作者讓魏醫生夫婦告別腐敗的、無希望的、負罪的過去,而重新像一個人那樣生活;在《一綠色之候鳥》中,作者讓歷盡滄桑的季叔誠詛咒過去,寄希望于未來,盼望“他要有新的、活躍的生命”。這明快的筆觸,雖然在陳映真的文本里顯得有些蒼白無力,但是在一定意義上卻為其憂郁而沉思的審美平添了些許亮色,從而使讀者體驗“死之迷惑”時能夠感覺到希望的怦然躍動。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資助項目[04C054])
①尉天驄《一個作家的迷失與成長》,《陳映真作品集》(14),臺北人間出版社1988年版。
②沙蕪《陳映真的小說》,《陳映真作品集》(14)。
③陳映真《試論陳映真》,《陳映真作品集》(9)。
④黎湘萍《臺灣的憂郁》,三聯書店1994年版。
(作者單位:湖南人文科技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