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僅1歲9個月的男孩,因意外被一根鋼管從肛門處插入體內,導致小腸、大腸、結腸、胃部、肺部多處穿孔和挫裂傷。其父母抱著他輾轉于深圳市5家大醫院,歷時8個小時,但5家醫院中的4家醫院均以沒有小兒腸鏡的理由拒絕收治,導致患兒傷情加劇,死在第一次求救的兒童醫院里。事件發生后,本刊特約記者深入采訪,挖掘這幕人間慘劇背后的悲憤與沉痛……
寶寶不怕,看到大醫院的叔叔阿姨就好啦
今年38歲的龍方和妻子王先萍分別來自湖南和四川的貧困山區,在深圳打工已經有10多年。2005年10月4日,夫妻倆中年得子,他們給兒子起名叫“龍圳”,希望兒子將來做一個真正的深圳人。
窮人家的孩子好喂養,小龍圳發育得非常好,不到兩歲的他,個頭比3歲的孩子還高,智力發育也明顯超過一般的孩子。一個多月前,家里來了客人,吃中飯的時候,龍圳突然當著大家的面,唱起了電視劇《濟公》的主題歌:“走啊走,樂啊樂,哪里有不平哪里有我……”龍圳一邊稚嫩地唱著,一邊舞動著手腳,模仿濟公的動作,惹得大家笑疼了肚皮。原來,龍圳是看著電視“自學成才”的。客人大為驚訝,要龍方和王先萍好好培養龍圳,說不定他是深圳下一個郎朗、李云迪呢。
2007年7月4日一大早,龍方開著他的五十鈴單排座貨車給菜市場送肉。下午1點多鐘左右,龍方回家途中,花6塊錢買了兩斤荔枝。
下午3點左右,龍方回到他們一家租住的橫嶺社區4區40棟樓下時,遠遠看見兒子光著屁股坐在一米多高的陽臺上。對于這看起來很危險的一幕,龍方并沒有太多的擔心,小龍圳活潑好動,身手矯健,時不時會借助工具爬到陽臺上。
龍圳雙手握著欄桿,向下面張望著。龍方又是會心一笑:這個小饞貓知道爸爸每天這個時候回家,都會帶回一些好吃的,他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
龍圳看見了龍方,咿咿呀呀地喊著爸爸,龍方晃了晃手里紅艷艷的荔枝喊道:“龍龍,看爸爸給你帶了什么好吃的?!?/p>
龍方走進家里,順手將荔枝放在桌子上,向兒子走去,就在他張開雙手準備抱兒子時,不幸發生了——龍圳突然從柵欄上掉下來,跌落在陽臺上!
龍圳慘叫一聲,龍方趕緊抱起兒子,王先萍也聞聲跑了過來,夫妻倆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陽臺上一根直徑約兩厘米的鋼管直挺挺地插進龍圳的肛門里!龍方和王先萍知道鋼管的長度,插進兒子身體內的鋼管有30多厘米!
“爸爸,疼!”龍圳滿臉憋得漲紅,兩眼恐懼地看著侵入到身體里的異物。龍方也從恐慌中反應過來,他沒有多想,讓妻子抱緊龍圳,自己顫抖著雙手,握緊鋼管,在兒子痛苦的哭喊中,慢慢地將鋼管抽了出來。隨即,龍方又搶過兒子,一邊往樓下跑,一邊對王先萍喊道:“先萍,快上醫院啊,說不定鋼管把兒子肚子里的器官插壞了!”
當龍方發動起他的那輛貨車時,還不知道該把孩子送到哪個醫院。王先萍說:“龍方,這個時候不能心疼錢了,把孩子送到最好的大醫院去,大醫院設備好,醫生技術也高?!?/p>
龍方沒有多想,首先就想到了深圳市兒童醫院,那是深圳市規模最大、級別最高的治療兒童病癥的??漆t院。
7月4日的深圳,烈日炎炎,沒有空調的車廂里異常悶熱。五十鈴一路狂奔,龍圳蜷縮在王先萍的懷里,被劇痛蹂躪的他打著擺子,牙齒上下打架,肉嘟嘟的小身子不時地痙攣抽搐著。王先萍一路以淚洗面,貨車行駛到福田區彩田路時,王先萍看見兒子的肛門內流出暗紅的血塊,她輕輕拍打著龍圳的后背,安慰著兒子說:“龍龍,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大醫院里,到了大醫院看到叔叔阿姨就好了?!?/p>
龍圳睜大眼睛,望著媽媽問:“媽,疼,看到叔叔阿姨了嗎?到醫院了嗎?”“快了快了,馬上就能看到叔叔阿姨了?!蓖跸绕疾煌5匕参恐?。但是,令龍方和王先萍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這一選擇,將兒子送上了不歸路。
沒有腸鏡,沒有腸鏡,還是沒有腸鏡
下午3時30分,龍方抱著龍圳跑進深圳市兒童醫院急診科,急診室的醫生用手摸了一下龍圳的屁股說:“初步診斷是肛門直腸挫裂傷,雖然沒有出血,但要趕快住院?!饼埛今R上交了1000元住院押金,抱著孩子沖向3樓住院部。
負責首診的是一個30多歲的男性醫生。該名醫生是去年畢業的研究生,在讀研究生之前,已在西北的市級醫院做普外科醫生,是一位有知識有資歷的主治醫生。
龍方將急診病歷遞給該醫生,他掃了一眼病歷,也沒有給龍圳做進一步的檢查,語氣平淡地告訴龍方,檢查病兒需要小兒腸鏡,但兒童醫院的小兒腸鏡壞了,做不了檢查。龍方急了,語氣急迫地問該怎么辦。這名醫生說:“那就到附近的北京大學深圳醫院去看看吧,那里或許有腸鏡。”
毫無醫學常識的龍方以為救治兒子必須要靠“腸鏡”,只好趕快辦了退院手續,抱起兒子往外跑。這個時候,龍圳問龍方:“爸爸,我屁股疼,叔叔怎么不救我?”龍方滿眼含淚地說:“龍龍,不是叔叔不救你,是叔叔這里沒有腸鏡?!饼埛讲桓叶嗟R,跑到樓下啟動那輛貨車,開往北大深圳醫院。
需要特別提醒的是,深圳市衛生局事后的事故調查稱,搶救龍圳,做腸鏡并不是充分必要的前提條件,只要給傷者拍腹部X光片,就能開腔做手術修補。正是由于這名醫生說救治需要小兒腸鏡,龍方在隨后求救幾家大醫院的過程中,重點詢問的是醫院有沒有腸鏡??杀氖?,相關醫務人員并沒有給龍圳做具體的檢查,甚至連兒童醫院的病歷也沒有看,都是以“我們也沒有小兒腸鏡”為理由拒絕患者入院。
兒童醫院距離北大深圳醫院不過幾百米的距離,可龍方和王先萍卻感到那段路是那么漫長。王先萍有點害怕了:兒子的病連深圳市兒童醫院這樣的大醫院也不能治,難道是什么天大的?。靠匆妰鹤記]有力氣哭喊,閉上眼睛,王先萍驚恐地搖著兒子肉嘟嘟的胳膊,小聲地喊著:“龍龍,你睜開眼看著爸爸媽媽啊,爸爸媽媽帶你到更好的醫院去,找更好的叔叔阿姨!”龍圳疲憊地睜開眼睛,吃力地說:“寶寶屁股疼,寶寶乖,寶寶想睡覺。”
下午4時左右,一家三口到達北大深圳醫院。龍方向值班的工作人員介紹了龍圳的病情,工作人員并沒有順著龍方的思路回答他,而是反問龍方:“小孩出了問題,你怎么不去兒童醫院?”龍方急忙回答:“兒童醫院說沒有腸鏡,讓我來你們醫院的?!痹捯粑绰?,這名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說:“我們這里也沒有小孩的腸鏡。”
趴在王先萍懷里的龍圳似乎看明白了眼前的這一幕,他又痛苦地呻吟起來。王先萍心如刀絞,兒童醫院把孩子推到北大醫院,北大醫院現在又要把孩子推回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到這里,王先萍抱著兒子就往里面的肛腸科走,這名工作人員橫在王先萍的面前說:“不是告訴你了嗎?這里沒有腸鏡!別耽誤時間了,趕快到別的醫院去吧!”這時,旁邊的一位護士插話說,到深圳市婦幼保健院看看或許行。
龍方看見醫護人員態度如此堅決,知道再耽誤下去,也沒有意義,拉著妻子就往回走。
4時40分左右,三人來到位于福田區的深圳市婦幼保健院。停下車,龍方就跑到急診室,剛敘述孩子的傷情沒有幾句,醫護人員反問龍方:“小孩子的事情,你為什么不去兒童醫院???我們也沒有腸鏡,就是有腸鏡,我們也沒有小兒外科,要不你到深圳市人民醫院去試試吧。”
下午的陽光,依舊毒辣,龍方和王先萍呆呆地站在婦幼保健院的大門前。他們不知道,下一站深圳市人民醫院有沒有那個高深莫測的腸鏡,人民醫院會不會把他們推到另外一家醫院。
于是,龍方撥通了深圳市人民醫院相關醫務人員的電話。敘述完龍圳的情況后,該醫生說,人民醫院也沒有小孩腸鏡,但根據所述的患兒情況,即便沒有腸鏡也可以做檢查治療。
龍方和王先萍都松了一口氣,原來,東奔西走跑幾家醫院尋找的腸鏡,并非是非要不可!
媽媽不哭,寶寶給你唱支歌
在去人民醫院的路上,龍圳開始發燒,小臉蛋燒得通紅,呼吸也急促起來。
5時30分左右,他們到達位于羅湖區的人民醫院。負責首診的是一位女醫生,聽完龍方的敘述后,她并沒有采取任何診斷和治療措施,只是告訴龍方說:“肛腸科已經下班了,你們還是到其他醫院去吧。”龍方著急地問,半個多小時前,你們不是說可以檢查治療嗎,現在怎么又讓我們走人?但是,龍方沒有得到合理的解釋,女醫生的回答還是那句話,肛腸科下班了。
離開深圳市人民醫院,龍方和王先萍不知道可以去哪家醫院。傍晚的暑氣包圍著這一家三口,死亡的腳步怦然漸進,龍方胡亂地揪著自己紛亂的頭發,找不到哪里是出路!像兩個走投無路的逃兵,龍方和王先萍又選擇了深圳市第二人民醫院。
在前往第二人民醫院的路上,王先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絕望和委屈,她抽泣著問:“龍方,這些大醫院的醫生怎么看也不看我們兒子一眼,他們不看,怎么就知道不能救我們兒子?是不是他們看我們是打工的?害怕我們沒有錢?”說著說著,王先萍號啕大哭起來。
王先萍的哭聲驚動了高燒中的龍圳,他似乎意識到這場麻煩是因為他的調皮好動引起的,他睜開帶有紅血絲的大眼睛,看著王先萍說:“寶寶不好,媽媽不打,寶寶唱歌。”
龍圳張開干裂的嘴巴唱起了平時他最愛唱的歌:“走啊走,樂啊樂,哪里有不平哪有我……”龍圳還想像往常一樣,擺動他的小胳膊小腿,模仿濟公的滑稽樣子,但是,被劇痛折磨了好幾個小時的他再也沒有力氣了,他的小手無力地晃動了一下,就疲軟地落在媽媽的手掌里。王先萍哭得更傷心了,一旁駕車的龍方也哽咽著,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好幾次差點兒出了車禍。
6時20分左右,他們來到深圳市第二人民醫院,這是他們求救的第五家醫院。
龍方和王先萍一直感激該院負責首診的女醫生牛瓊,聽完龍方的敘述,看完兒童醫院的診斷書,牛醫生立刻給龍圳拍X光片檢查,并進行輸液治療,隨后又為龍圳做CT檢查。晚上9時22分,CT診斷意見出來了:“左側胸腔中量積液”、“腹腔少量積液”、“患兒呼吸不能配合,偽影較重”。
值得一提的是,龍方沖進第二人民醫院時,也詢問有沒有小兒腸鏡,第二人民醫院也沒有小兒腸鏡,但與前幾個醫生不同的是,牛醫生并沒有反問龍方為什么不到兒童醫院,而是積極組織救治。
但是很遺憾,深圳市第二人民醫院沒有將這件分內的“好事”做到底,數名不同科室的醫生對龍圳會診后,院方告訴龍方和王先萍:這個手術該醫院也能做,但是這里做手術的患者多數都是大人,患者術后護理也是個問題。而深圳市兒童醫院手術的患者多數都是孩子,他們處置起來更有經驗。
龍方聽出了院方的意思,他抱著掛著輸液瓶子的龍圳離開第二人民醫院。11時30分左右,他們再次返回到深圳市兒童醫院。此時,距離他們第一次跨進兒童醫院已整整8個小時。需要提醒的是,事后的尸體解剖表明,那根鋼管,使得龍圳的小腸、大腸、結腸多處穿孔,膈肌有一處穿孔,胃有兩個穿孔,肺有一個挫裂傷。最后的傷口終止在鎖骨下的肋骨處,整個傷口從肛門處進入,從腹腔穿過胸腔,幾乎貫穿整個上身。我們很難想象,一個1歲9個月的幼童,如何承受這么嚴重的傷痛,在深圳的5所大醫院間輾轉8個小時!
龍圳傷情嚴重,引起了兒童醫院的重視,經檢查會診,需要立刻手術。
在準備手術的那段時間里,躺在病床上的龍圳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一只小手抓著媽媽的手指,另一只小手抓著爸爸的,不讓爸爸媽媽離開他半步。他暗紫色的小嘴巴還是哼著那首他最喜歡的歌:“走啊走,樂啊樂,哪里有不平哪有我……”剛唱了幾句,龍圳的喉嚨被“呼呼”涌上的痰液堵住了,這個健壯聰明的男孩,再也沒有給這個世界、給他的父母留下任何聲音。
龍方和王先萍一左一右半跪在病床兩邊,小心翼翼地握著兒子滾燙的小手,不敢松開一絲縫隙,仿佛一松開,小龍圳就要飛走一樣。
凌晨1時許,龍圳被推進手術室。王先萍跟在手術車的后面,對兒子說:“龍龍,你爸爸給你帶了荔枝呢,答應我,你要回家吃荔枝啊?!?/p>
龍方和王先萍看見,兒子的小腦袋動了一下,那意思好像是答應了。
但冰冷的現實和殘酷的命運沒有讓龍圳兌現他的“承諾”。7月5日凌晨4時40分手術結束,龍圳被推入重癥監護室,上午11時30分,龍圳被醫生宣布臨床死亡……
記者在龍方和王先萍租住的民房采訪他們時,這間一室一廳的出租屋擁擠而凌亂,隨處可以看見龍圳留下的影子:他的一幅幅照片散放在每一處,照片上的他對著每一個人憨憨地笑著;他騎過的藍色塑膠羊靜靜地靠在門邊,似乎等著小主人回來和它玩耍;那柄惹禍的垃圾鏟鏟柄歪倒在陽臺上,上面還殘留著鮮血……
離開這個被悲傷和絕望籠罩的家庭時,記者還黯然發現,龍圳的大幅照片旁,放著幾串荔枝,那些荔枝,已干癟變色,仿佛在無聲地講述一個悲憤而凄慘的故事……
記者手記:
據《廣州日報》報道,深圳市衛生局副局長許四虎稱:經過初步調查,市兒童醫院住院部當事醫生嚴重違反醫學常規,對病人沒有仔細檢查。在沒有請上級醫師會診的情況下,擅自讓病人出院去其他醫院做小兒腸鏡檢查,嚴重違規,市衛生局已取消了當事醫生的處方權,將其停職。而其他醫院在沒有小兒腸鏡和小兒外科的情況下,無法對孩子進行手術治療,在處理上沒有違規。
深圳市兒童醫院院長李成榮表示,涉事的住院醫生在沒有請示上級醫生的情況下,僅憑自己判斷就擅自做主讓孩子出院,到其他醫院做檢查,違反了醫療規章制度,對孩子的死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目前,兒童醫院正積極與家屬溝通處理此事。同時,李院長對因這起事故給家屬造成的巨大痛苦和帶來的不良影響,代表醫院向家屬、向深圳市民表示歉意。深圳北大醫院、深圳人民醫院、深圳婦幼保健院和深圳第二人民醫院稱,雖然各自醫院在主觀上沒有拒絕收治病人,但客觀上對小龍圳的死亡負有一定責任,院方都已主動對事件進行深入剖析,以期從醫德醫風和制度程序上,防止類似事件再度發生。
(責任編輯/曹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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