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輩子都不會說好聽話,別人送給他的東西,他瞅一眼,便說,值不了幾個錢。有一年,我因為與他吵架,為了彌補心里的愧疚,便用攢下的零花錢在小攤上買了一件襯衫給他。本以為他至少會給我一個寬容的微笑,卻沒想到,他只淡淡瞥一眼,便下結論:一看就是地攤貨。我的眼淚當時就“嘩嘩”地涌了出來,與他大吵了一通,且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給他買任何東西。
因為父親的這張刻薄嘴,母親沒少跟他發脾氣,但他依然我行我素,從來不顧及別人的顏面。我最初工作的兩年里,都沒給他買過什么禮物,只將錢打到他的卡里,算盡了孝。母親私下里小心翼翼地開導我,說:“如果有時間,記得給你爸買件衣服,要不,只給我買,我會覺得不好意思的。”我聽了便笑,說:“即便是把一個城市買給他,怕也得不到他一句好話,不如不買,給錢省心。”母親聽完便嘆氣道:“可是你爸他不缺錢呀。”
盡管心底不太情愿,但還是不想讓母親太過傷心,我便去了茶葉市場,買了半斤可以養胃的上等普洱茶。到了父母家,我一樣樣地將給家人買的東西拿出來。這時的父親如往常一樣在我分發禮物的時候,跑到陽臺上去吸煙。當母親將一袋包裝精美的普洱茶遞到他的面前時,他稍稍詫異了片刻,隨即便疑惑地問道:“這是女兒專門給我買的嗎?”母親笑道:“咱家誰的胃最不好,這普洱茶就是送給誰的!”隔了陽臺的門,我看見躺椅上的父親沒吱聲,卻是瞇起眼,對著包裝上面的說明文字,凝神看了許久。
第二天吃過午飯,一家人泡茶喝。我看見父親很小心地將他的專有茶——我買的普洱茶拿出來,捏了一些到茶杯里,便又細心地封好口,放進了抽屜。幾分鐘后,父親端著茶杯,一臉驚喜地贊道:“果真是好茶呢,喝到胃里像是熨燙過一樣舒服。”我假裝沒聽見,繼續看自己的電視,心里卻有種小小的喜悅。一旁的小弟叫道:“爸,你端錯茶杯了耶!那是我泡的綠茶,都喝好幾遍了,你的普洱還在桌上放著呢。”
那一刻,全家人的眼光,都聚焦到父親身上。而父親,就這樣尷尬地端著那杯已經喝淡了的綠茶,不知如何進退。母親忙出來打圓場,說:“你爸那是因為心里美,所以喝什么都覺得香,心情不好的時候,萬元的茶葉他都不一定喜歡呢!”父親這才忙不迭地附和:“可不是么,今天心情出奇的好!”本以為他的面子就這樣保住了,一旁的小弟卻是嘻嘻笑道:“爸是在說謊呢,他平時最討厭喝綠茶了,怎么今天就這么特別,喝到口中都覺不出是什么味道來?還不是因為我姐今天終于給他買了禮物,他才這樣圓滑地說好話,來討好姐姐嘛!”
父親的臉,在小弟直白的剖析中,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最終,將手中那杯綠茶“啪”地放到桌上,轉身去了陽臺。我看著他瘦削的脊背,還有顫抖著點煙的手指,一顆心,突然地就軟了下來。默默端起那杯還沒有品過的普洱茶,走到煙霧繚繞的陽臺上去,柔聲說道:“爸,嘗嘗我買的普洱,好不好喝,如果真的好,以后每次來,我都買給你。”
父親終于轉過身來,接過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而我,則沒有聽他的評語,就悄無聲息地走開了。我知道這個始終不肯向任何人妥協的男人,當他“糊涂”到分不清綠茶與普洱的時候,那只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女兒,愛得太深。而每一份愛,抵達心靈最深處的時候,都是這樣的不辨是非與對錯吧。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讓我像親生媽媽一樣來照顧她,那可能嗎?世上有狠心的爹,沒有狠心的娘。當初你就不應該……”張曉婷的話越說越狠,朱元香自知理虧,她哽咽地說:“你告訴劉小凡,我把孩子抱走了!”
當天傍晚,朱元香抱著洋洋打車直接去了盤錦市第一人民醫院。然后,她忐忑不安地給男友打去電話征求意見:她想把女兒接到自己的身邊撫養,程基偉爽快地回答道:我既然愛你,那么自然會接納你的一切!
深夜,經過醫生們的緊急搶救,洋洋終于蘇醒過來。匆匆趕來的程基偉一見到洋洋本人,便嚇得一哆嗦:這哪兒是一個孩子啊,分明就是一個怪物!尤其那兩只古怪的大耳朵和鸚鵡嘴一樣的勾鼻子,怎么看怎么嚇人……以為程基偉是孩子父親的女醫生很自然地把洋洋放在程基偉的懷里。程基偉抱著洋洋就像是抱著一顆定時炸彈一樣,心里充滿了恐懼。程基偉抱著洋洋在前面走,朱元香緊緊地跟在后面。兩人走出醫院的大門口時,程基偉忽然停住了。他對朱元香期期艾艾地說:“香香……我看……我們還是把洋洋偷偷地扔在醫院里算了……你別生氣,我這是為咱們的未來生活考慮……”
朱元香聽見這句話并不意外,對于一個陌生人而言,洋洋的樣子確實讓人難以接受。她的內心進行了激烈的掙扎:留下洋洋,心愛的男友可能會離開自己,她會喪失今生唯一的摯愛;遺棄洋洋,自己又于心何忍,她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如果留在醫院里,她只有死路一條啊!
看見朱元香久久沒有回答,程基偉知道她下不了決心,于是他抱著洋洋返身向醫院的主樓快步走去。看見女兒真地要跟自己生離死別,朱元香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拼命地追了上去,一把搶過了洋洋并緊緊地抱在懷里。月光下,年輕的母親眼里噙著晶瑩欲滴的淚水,顫抖著說:“我有這樣的一個孩子,是蒼天對我的一種懲罰,我愿意一個人承受這一切!我不能再做出對不起女兒的事情了……”
朱元香與程基偉平靜地分手了。
女孩在母親的懷抱中幸福辭世
選擇了洋洋之后,朱元香心里反而踏實下來。她決定,即使沒有愛情,再也不能結婚,也要靠自己的努力,把女兒照顧好。這個弱女子繼續拼命地打工賺錢。2003年,她從積蓄中拿出7萬塊錢,在盤錦市的市郊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然后,她把父母接來幫助自己照顧洋洋。從2003年到2006年,朱元香做的只有兩件事情:賺錢和為女兒治病。
朱元香不惜一切代價要治好洋洋的病,要還給女兒一個健康的身體。抱著女兒跑遍了盤錦的各大醫院,她對每一位醫生都眼巴巴地問:“請你告訴我——洋洋患的到底是什么病?”
2006年,洋洋已經12歲了。一般來講,一個正常12歲女孩的身高應該在一米五六左右,而洋洋的身高卻只有1.05米,體重竟然不到16斤。最初醫生診斷洋洋息的是“侏儒癥”,但“侏儒癥”的智力往往是正常的,可12歲的洋洋智力卻只有3歲左右:隨后醫生又懷疑是“早老癥”,然而“早老癥”小患者不會出現女性生理特征,而洋洋10歲的時候就來了月經。洋洋的大腦皮層明顯變薄,體積重量明顯地縮小,不僅如此,洋洋還有白內障,視網膜脫落、牙齒脫落、血脂比較高、動脈硬化等等老年人的主要特點。從1998年到2006年,朱元香去了多少醫院,花了多少錢,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不少著名的醫學專家和教授們也都被洋洋的怪病難住了。
2006年11月6日,朱元香抱著洋洋去了長春市。吉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博士生導師杜洪偉先生使用一組先進的醫療儀器,為洋洋多角度地進行診斷,做出了一個結論:“洋洋所患的這種疾病叫‘科開恩氏綜合征’。正常人的第二十號染色體是兩條,可是洋洋卻有三條。正是這種變異造成了她身體衰老的速度比正常人快5至10倍,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容貌迅速變老,患者的各種生理機能也快速下降。可以斷言:洋洋的生命不會太久。”
這個結論仿佛是晴天霹靂,失魂落魄的朱元香當時就癱軟在地上。她恢復意識之后的第一個念頭是:她要珍惜跟女兒在一起的每一分鐘,要讓洋洋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后回憶是溫暖幸福的。
從長春回來以后,朱元香辭去了美容院的工作,全心全意地陪伴女兒。洋洋特別喜歡看電視畫面里的大海,2006年11月10日,母女倆坐火車去了山海關的老龍頭。當朱元香抱著女兒站在長城入海口的烽火臺上極目遠眺時,洋洋興奮地用瘦弱的小手指著蔚藍色的大海,嘴里嚷著:“海、海……”看見女兒高興的樣子,朱元香忍不住悄悄擦了一下濕潤的眼睛。
不少游人看見怪模怪樣的洋洋都好奇地圍攏過來。以前每逢遇到這種尷尬的情形,朱元香便會煩躁地抱著洋洋走開。可洋洋并不能理解母親的心情,她想和小朋友們在一塊玩,于是常常哭鬧不已。現在為了讓女兒能夠快樂,朱元香改變了自己的做法。她臉上帶著寬容、寧靜的微笑,跟大家耐心地解釋洋洋的病情。讓她感到欣慰的是,大家都對洋洋抱以同情、理解和憐愛。
朱元香仍然期盼洋洋的體質能有一些改善,盡可能地延長女兒的生命。她相信“生命在于運動”的說法,她指著只有5米遠的城墻邊,鼓勵道:“洋洋是一個勇敢的女孩子,一定能夠走到城墻邊。然后,媽媽就抱!”
洋洋身體極度虛弱,不愿意走,可是她不想違背媽媽的心愿。她拉著媽媽的手,一搖一晃吃力地向前走去……小朋友們站在一邊為她熱烈地鼓掌。當洋洋走近城墻邊時,她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來支撐自己的身體了,就在即將倒下的一剎那,還不等朱元香做出保護動作,一群小朋友就一擁而上團團圍住了洋洋,洋洋就像一個小公主似的,笑得那樣滿足和驕傲……那一刻,朱元香感動得流淚了,她相信:這是洋洋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
殘酷的疾病把洋洋身體折磨得經不起任何考驗了。2007年1月,東北地區氣溫反常,忽冷忽熱,流行感冒盛行起來。盡管朱元香已經格外注意,洋洋卻未能幸免,出現了連續高燒的癥狀。1月15日,朱元香把女兒送進了盤錦市第一人民醫院。雖然醫生極力救治,但是洋洋的病情卻沒有好轉。2007年1月30日清晨,在兒科病房里,洋洋躺在朱元香的懷抱里聽媽媽講故事,臉上一直帶著微笑,突然,她微弱地叫了一聲:“媽……”
洋洋想說什么呢?也許她是想與母親做一個道別吧,謝謝她一直沒有放棄自己,可是病魔讓她突然終止了呼吸,就這樣帶著微笑,平靜地去了。
朱元香緊緊摟著女兒失聲痛哭。是她給了女兒這樣一個病弱的身體,充滿痛苦的生命,她本想用自己的余生繼續向女兒“贖罪”,可是就連這個機會,女兒都不再給她了。她的心里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
洋洋離開的那天晚上,朱元香做了一個夢,夢見洋洋恢復了健康,笑著向自己跑來,嘴里一個勁兒地喊著:媽媽,我愛你……
責任編輯 付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