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選擇了長江截流而從中獲得巨大的生活之必需,是否想到因此失去了這條波濤萬里的大江,從此與養育了我們至少七千年的母親河揮手告別。我們失去的不只是它絕無僅有、風情萬種的景觀,承載著無數的瑰奇而迷人傳說的山山水水,永不復生的古跡,還有它對我們母親般親切無間的關愛。我們正在把它七千年的歷史全部沉入一百多米的水底。我曾想過,如果美國人失去密西西比河,俄國人失去伏爾加河,法國人失去塞納河,他們會怎么樣?是的,我們將把大江無可比擬的動力轉化為用之不竭的電力:我們再不會恐懼恣肆的洪水帶來的無邊的災難。可是我們同時失去了長江!我一直期待著有人對這條瀕臨滅絕的長江進行文化性質的搶救。當我第一次看到鄭云峰先生拍攝的長江,我激動難耐。因為我實實在在觸摸到在商品經濟大潮中日漸稀少而彌足珍貴的歷史責任與文化情懷。
鄭云峰的行為是完全個人化的。
他自1988年就不斷地只身遠涉長江和黃河的源頭。用鏡頭去探尋這兩條華夏民族母親河生命的始由。跋山涉水數十萬公里,積累圖片數萬幀。從那時,他的血肉之軀就融入了祖國山水的精魂。
同他對座而談,很快就能進入他的世界。這些年在長江充滿冒險經歷的攝影生活,他的所見所聞:以及他的激情,他的憂慮,他的焦迫,還有對長江那種無上的愛。他幾乎不談他的作品,只談他的長江。一個熱戀的人滿口總是對方,獨獨沒有自己。我被他深深地感動著。
為此,他爬上過三峽兩岸上百座巍峨的峰頂。有些山峰甚至被他十多次踩在腳下。有時他要和山民吃住在一起,一起背簍上山;有時要同船工劃船拉纖,一起穿越激流與險灘。他不僅尋找最富于表現力的視角,更是要體驗什么是長江真正的靈魂。
在那些亂石嶙峋、荊棘遍布的大山里,他的衣服磨出洞來,雙腿磕破流血。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感受到那些絆倒他的石頭或刺疼他的荊條是有性靈的,是沉默的大山與他的一種主動的交流,他忽然感覺長江的一切都變得有生命、有情感、有命運了。
最使他刻骨銘心的是三峽兩岸的纖夫古道。那些被纖繩磨出一條條十幾厘米凹槽的石頭,那些絕壁上狹窄的纖夫的路,乃是長江最深刻的人文。他曾經在大雨中遇到一條纖夫古道,地處百米斷崖,劈空而立,下臨萬丈深淵,惡浪翻滾。這古道只有肩寬,僅容雙腳。千百年來,多少纖夫由于崩斷纖繩,或者腿軟足滑,落崖喪命?鄭云峰要去親身體驗那些纖夫們的生命感受。盡管心驚肉跳,但他還是冒死地匍匐過去了。
還有哪一位攝影家、畫家、作家和詩人這樣做過?
一條凝結著一個民族命運與精神的江河,一定是莊嚴、神圣和奧秘的。長江給予中國人的,絕不僅僅是飲用的水和一條貫穿諸省大動脈一般的通道,更重要的是它的百折不回的精神,浩闊的胸襟,以及對人們的磨礪。數千年來,人們與它在相搏中融合,在融合中相搏。它最終造就的不是中華民族豪邁與堅韌的性格嗎?
它又是一條流淌與回蕩著民族精神的萬里大江!鄭云峰正是在這樣的虔敬的境界中舉起他的相機的。
為此,在整整六年對長江搶救性的拍攝中,他給我們的不是一般性的視覺記錄,而是長江的精神,長江的魂魄,長江的氣息,以及它深層的生命形象。
他已經是長江的代言人了。唯有他才稱得上長江的代言人!
他苦其體膚,勞其筋骨,以生命之軀去博取大江的真容。他以六年時間,傾盡家財,拍攝照片三萬余幀。為我們留下了三峽之魂!
藝術家不能改變歷史,卻能升華生活,補償精神,記錄時代,慰藉心靈。這一切,鄭云峰全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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