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禍

色心難改

明朝萬歷年間，南陽府宛城縣有一個余員外，他鄉下有田產，城里有店鋪，是個出了名的大戶人家。

余員外有兩個兒子，長子名家駿，次子名家驊，兄弟兩個相差不過一歲。余家駿自幼不喜歡讀書，專好走雞斗狗。年紀稍長，又添了個好色的毛病。大凡趕廟會、觀社火，專愛朝女人群里擠，磨磨蹭蹭占些便宜，為此沒有少給余員外掙罵名。余員外為了約束兒子，待余家駿剛長到二十歲，就匆匆地給他完了婚。女方也是大戶人家，姑娘天生麗質，長得花骨朵一般。余員外的本意是以兒媳婦的美貌拴住兒子的心，免得他在外邊招花拈草惹是非。不料余家駿卻是吃著碗里望著鍋里的人，又道是家花投有野花香，雖然家有嬌妻，依然改不了尋花問柳的毛病，每每瞞了家人去青樓吃花酒，招妓胡混。余員外無力管柬，只好搖頭嘆息，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這一年，余員外有個在京城做官的朋友回來省親，無意中說到朝廷為了充盈國庫，重開捐官舊例，無論士人工商，只要捐錢若干，就可以謀得一官半職。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余員外當即動了心思。既然自己無力管束，不如讓大兒子在官府謀個差事，一來可以歷練歷練，長些見識，二來有了官場的管教，也許能夠改掉好色的壞毛病。主意打定，余員外就向朋友說出了心事。朋友說這有何難，保證讓你心想事成。事情辦得還算順利，余員外花足了銀子，余家駿就隨父親的那位朋友到京城候缺。不過半年光景，補了京郊一個小縣的縣令。

余家駿初到任上，要學些官場的規矩，熟悉公文案牘，整天忙得不可開交，還真的顧不上尋花問柳。自己也暗自慶幸，如果自此戒掉色欲，成就一番事業，也不枉老父親一片苦心。但是時間一長，熟悉了官場的應酬消停下來以后，哪里還打熬得住?本來要把妻子接到任上的，偏偏妻子身懷六甲，行動不便，要等生產以后才能團聚。長夜孤燈，余家駿叫苦不迭。想女人幾乎想出病來。這也應了一句老話，叫做山水易改，本性難移。

余家駿到任不久，正趕上元宵節。小小縣城張燈結彩，社火處處。余家駿耐不得寂寞，就換了便裝，帶了班頭張三，混跡于人群中看熱鬧。大街上人頭攢動，每一處社火都有紅男綠女圍觀。余家駿一時忘記了自己身份，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代的宛城縣，側著身子直往大姑娘、小媳婦群里擠擠抗抗，打算瞅空子占個便宜。班頭張三連忙扯他的衣襟，悄聲提醒：“老爺止步!”余家駿這才想起自己是一縣之尊，倘若被人發現多有不雅，只好抽身退步，徒喚奈何。

既然走大街容易失態露丑，余家駿只好跟著班頭張三，串小巷子聊以解悶。倆人經過一個小院門首之時，余家駿突然止步不前，兩眼死死盯著那個斜依柴扉的姑娘，看得幾乎掉出眼珠子來。走在前邊的張三不見余家駿跟上來，也只好駐足回頭，順著余家駿的視線看去。只見那個姑娘十八九歲的樣子，正啃一個冰糖葫蘆，櫻桃小口上沾了一些糖稀，紅艷艷濕淋淋的；咬一口冰糖葫蘆，露出兩排潔白的貝齒，真個是唇紅齒白，鮮嫩無比。那長相也很耐看，瓜子面龐，一雙柳眉飛人鬢角，丹鳳眼顧盼生輝；淺淺一笑，兩個酒窩若隱似現。雖是小家碧玉，確屬天生尤物，難怪老爺看的得入迷!更妙的是孤姑娘并不回避余家駿直勾勾的目光。反而喜笑顏開，秋波頻傳。

巷子的那一端有鑼鼓聲響起，那是耍獅子的在挨門賀彩。聽著那鼓點越來越近，余家駿這才收回目光，不情愿地跟著張三繼續游蕩。

晚上回到縣衙，余家駿也不說話，只是不住地唉聲嘆氣。

張三趨前問道：“老爺莫非看上了那個姑娘?”

余家駿稍稍紅了臉：“別開玩笑。”

張三說：“老爺何必隱瞞!古人說，食色，性也。老爺只身出來為官，家眷又不曾帶來，哪有不想女人之理?可你又比不得尋常百姓，百姓可以隨便出入煙花柳巷，你只有干熬著。大家同為男人，這些苦衷豈能不知道?適才那個姑娘小人認得，老爺如果想討來做個偏房，小人自當出力撮合。”

余家駿剛才見那姑娘一面，幾乎把魂都弄丟了，恨不得立刻摟在懷里才好。只可惜人地兩生，正不知道如何才能遂了心愿，現在見張三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簡直就是雪中送炭，哪里還有不答應之理?忙說：“兄弟真是善解人意，如果能夠玉成好事，我一定會重謝你這個大媒人!”

張三忙說：“千萬不要說謝字，這是下屬應盡的職責。只要洞房花燭之日，賞一杯喜酒就足夠了!”

張三在縣衙做了多年的班頭，一個無品級的小吏，如果只憑薪餉吃飯，那會餓掉大牙的。平日全憑討好上司，拉大旗作虎皮，然后在鄉里作福作威，中飽私囊。余家駿初來乍到。張三還摸不透脾氣，正不知道怎樣拉上關系哩，今天發現了余家駿好色的毛病，怎么能不投其所好盡心盡力!張三是個老吏，對小城各戶人家的情況了如指掌。被余家駿看上的姑娘姓喬名小，街坊都顛倒著叫她小喬。這喬家也就父女二人，老喬每天擔著兩桶醬面條滿街叫賣，人稱喬醬面。小喬無所事事，只在家里看守門戶。張三心說，喬家不過引車賣漿者流，如今縣老爺看中了小喬，實在是他們的福分，保這樣的大媒應該不成問題。于是就出了縣衙，徑直來到喬家。

小喬天生風流，一聽說自己被縣老爺看中，只道是一步登天，哪管作大作小，自然是一百個答應。答應過后又面露難色。為何?只因為喬醬面與本城孫記雜貨鋪的孫老板交情甚厚，喬家有女，孫家有男，兩家從小就給兒子、女兒定了娃娃親。不料后來孫老板突然暴病身亡，孫妻改嫁，家道迅速衰落，孫公子孤苦伶仃，幾乎成了乞兒。但喬醬面為人厚道，不僅沒有悔婚之意，反而資助孫公子衣食銀錢，讓他繼續讀書求學，以圖將來金榜題名，好使老朋友家道中興。既然喬醬面如此看重情誼，他能答應女兒另嫁他人嗎?

張三并不知道小喬已經許了孫家，一時有些心煩，就說：“先不說你爹爹，只說你自己作何打算?”

小喬早看不上孫家那個又窮又酸的書呆子。如果按爹爹的意愿，要孫公于金榜題名以后才能給二人完婚，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她低了頭，含羞帶笑地說：“這個還用問嗎?自古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小女子自然愿嫁余老爺!”

張三說：“有了你這句話，事情就好辦了。你爹他不是糊涂人，自然也會答應的。”

張三有什么能耐，敢大包大攬勸說喬醬面改變主意?原來這張三在小城無往不勝，靠的是兩條路，一條是與官府的上司狼狽為奸，徇私枉法；第二條是結交黑道上的人物，遇到官府擺不平的事情，就請黑道上的朋友出面解決。如此官匪勾結，雙管齊下，張三也就敢在這小城里為所欲為了。張三離開孫家，也不去找喬醬面，而是把黑道上的兩個朋友請進了酒樓。酒足飯飽之后，如此這般交代一番，說：“事成之后另有重謝!”那兩個黑道上的朋友說：“小菜一碟，大哥不用費心。”

當天夜里，孫家就遭了火災，那孫公子也給活活燒死了。孫家至此家毀人亡，徹底絕了香火。

過了幾天，張三再去喬家，為縣老爺保媒。喬醬面一介平民，不敢拂了班頭張三的面子。更重要的是老朋友家破人亡，女兒總歸是要嫁人的，也就點頭答應了婚事。可憐孫公子的墳頭還沒有長出青草，小喬就成了余家駿的偏房。

余家駿哪里知道個中原委，只說是張三辦事得力，善解人意。從此就把這班頭視為心腹知己，處處言聽計從。

那小喬作了縣老爺的夫人，自然是十二分的可心。一個愛色，一個風流，二人感情融洽，魚水之歡妙不可言，也不須一一備述。

因色致禍

這世上的事情，可真是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余家駿與小喬的蜜月尚未度完，張三那兩個黑道朋友在京城作案，被官府逮個正著。苦刑之下，兩個黑道上的人物交代出不少過去的犯罪事實。其中有一宗案子，就是火燒孫家，讓那孫公子葬身火海。正是拔出蘿卜帶出泥，這一案件的審理，把張三和余家駿全都扯了進去。

直到這時，余家駿才如夢方醒，知道當初張三是如何保媒。可惜后悔已經晚了，自己身為朝廷命官，怎么能夠欺男霸女，隨心所欲?雖然孫公子之死是張三一人策劃后，由黑道人物具體實施，可始作俑者卻是余家駿。你如果不貪小喬的美色，張三如何牽線作伐，如何會弄出如此慘案?余家駿當即被革去職務，扒掉官服，打入牢房。

消息傳到宛城，余員外一門老小又氣又急。氣的是余家駿惡習不改，自毀前程，枉費了許多銀子不說，還辱沒了家風，弄得妻兒老小受驚蒙羞。急的是京城路途遙遠，余員外年邁體弱，余家駿的妻子又正在坐月子，不能前去探視。一時全家嘆息，多日閉門不出。

且說余員外的次子余家驊，自幼天資聰穎，最喜歡讀書。余員外極為喜愛，就在家中設館，延請名師教授，盼望他能走一個正途，也好光宗耀祖。如今余家驊已經學業有成。又正逢著大比之年，只待不日赴京應試，考取功名。

此時余家驊見一家人為哥哥的事情愁眉不展，惟恐他們愁出病來，就與余員外商量，既然赴試在即，不如我提前進京，一來探視哥哥，了解案情，二來也好訪問京城名流指點學問，以求長進。兩者都能兼顧，只問爹爹行不行?

余員外嘆口氣說：“如此甚好。此去多帶些銀子，到京城作些打點，如果能夠換得那不肖之子早些獲釋，也免得家人牽掛。”

余家驊逢了父親的旨意，就收拾行裝上路。一路上曉行夜宿，早早趕到了京城，直奔關押哥哥的牢獄。兄弟們見面，少不得抱頭痛哭。哭過之后，余家驊埋怨哥哥：“男子漢大丈夫，當以建功立業光耀門庭為重。退一步說，你身為長子，承門立戶責無旁貸。可你倒好，單為一個色字身陷囹圄，把全家人的臉面都丟盡了!”

余家駿面紅耳赤，連打自己的嘴巴：“唉，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問起案情，余家駿說：“燒殺孫公子一事自己并不知情，當然也脫不了干系。不過革職已算不小的處罰，最多坐個三五年牢吧。不說這些了，快說說家人的情況。”

余家驊只是嘆氣：“有什么好說的!老父親為你氣出病來，多日不曾出門；嫂子正在坐月子，好像丟了魂一樣，整天以淚洗面。”余家駿又一次掌嘴：“都怪我!”

余家驊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也不必再打嘴巴了，我這次帶了不少銀子，父親的意思是要用來上下打點，買條路子讓你早日走出牢房。”

余家駿雖然身在牢獄，但因為舍得花錢，又能說會道，與獄卒的關系相處得不錯，對外邊消息也不閉塞。他搖搖頭說：“你如果早來幾天，此事還有活動余地。可是最近大理寺新來個評事曹文衡，聽說此人剛正不阿，疾惡如仇。由他管理刑獄事務，要想打通關節比登天還難!”

余家驊說：“既然無力回天，你就老老實實服刑吧。”

余家駿眼珠子轉了一轉，說：“服刑是我罪有應得，怨不得別人。只是老父親的病情怎樣，那沒有見過面的兒子長得什么模樣，真是讓我思念啊!”

余家驊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等以后嫂子的身體好一些的時候，讓她帶著孩子來探監吧。”

余家駿突然說：“弟弟，我有一條妙計，只要你肯假以援手，就可以了卻我對家人的思念之苦!”

余家驊說：“我一介書生，能幫你什么忙?哥哥有什么妙計良策，快快講來就是。”

余家駿說：“你替我坐幾天牢，讓我悄悄回去見家人一面，如何?”

余家驊一驚：“這如何使得!且不說律條不允許，這光天化日之下，偷梁換柱之事怎樣能夠得逞!”

余家駿拉著余家驊的手，坐下來說：“你聽我說。你我同胞兄弟，身形長相相差無幾，年齡也才錯了一歲，如果把衣服互換一下，只怕神仙也認不出來!”

余家驊依然搖頭：“別人不說，那獄卒如何能夠瞞過去?”

余家駿成竹在胸：“這個不難，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只不過要在他身上多花些銀子罷了。弟弟，哥哥入獄已經三個月了，不唯家人掛念我，我也非常思念家人。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你就成全哥哥一次吧!”說罷，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余家驊忙扶起哥哥，礙于手足之情，也只好答應哥哥的非分要求。不過他的心里還是存了一絲僥幸，我這里雖然答應了，可那獄卒畢竟是食俸祿之人，難道會為了一己的私利就徇私枉法嗎?余家驊正在胡思亂想，只見哥哥喚過獄卒，二人交頭接耳嘀咕了一陣，好像還為銀子的多少討價還價一番，最后，那獄卒竟然答應了哥哥的請求!事已至此，余家驊再無話可說，只好別別扭扭地與哥哥換了衣服。

眼見夜幕四合，那得了銀子的獄卒網開一面，親自送余家駿出了牢籠。兄弟分手之即，余家驊再三囑咐：“眼見考期臨近，哥哥速去速來，千萬別誤了我的前程!”余家駿拍著胸膛保證：“弟弟只管放心，我這次回去，多則半月，少則十天，一定前來換你。若是食言，這一輩子永遠不再見你!”

為色害弟

誰知余家駿一去不回頭，眼見考期已經過去，余家驊也不知道是哥哥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錯，還是家里發生了什么重大變故，使得哥哥難以脫身。每天望眼欲穿，愁腸百結，卻難以走出牢房半步。頭發長了，胡子長了，看上去真正像個囚徒了。一晃兩個月過去了，余家驊知道身陷牢房愁也無用，就央求獄卒買些筆墨紙硯，每天練字，一來打發時光，二來也好修身養性。

再說余家駿那夜逃離京城，宿在郊外一處客店，香湯沐浴，酒肉侍候，吃飽喝足之后，店里又送了一個姑娘陪宿。余家駿三個多月未近女色，自然是十二分樂意。不料那姑娘進了房間，卻蹲在墻角不肯抬頭，只是掩面啜泣。余家駿就有些好笑，既然當了婊子，還裝什么正經!待走到跟前，拉起那姑娘一看，四目相對之時，兩個人都吃了一驚。你道為何?那姑娘竟是小喬!

夫妻們在這種場合見面，自然都感到十分的難堪。細問之下，小喬才道出了實情。原來，余家駿被收監之后，孫公子之死也就真相大白。喬醬面知道是因為女兒小喬，才害得孫公子死于非命，倍感對不起老朋友一家。盛怒之下，再不準女兒登娘家的門邊。出了那樣的丑事，親戚朋友也都不愿接納小喬。小喬無家可歸，到處被人戳脊梁骨，無奈之下就到京城打聽余家駿何時能夠出獄，想問一問丈夫出獄之前自己該怎么辦。可她無錢給獄卒送禮，根本見不到丈夫，最后迫于生計，流落到這家客店做了暗娟。只是每次接客，總覺得對不起丈夫，這才哭哭啼啼，倍感委屈。

余家駿聽后大為感動，沒有想到小喬是這樣的有情有意!既然如此，單為這女子蹲幾年牢房也值得。感動之余，當即擁了小喬，重溫鴛鴦舊夢。

應該說，在此之前，余家駿使那偷梁換柱之計，的確是為了換取幾天自由，了卻思念家人之苦，事后肯定還要回到牢房替換弟弟的。可今天晚上偶遇小喬后，他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如果自己重回監獄，小喬舉目無親，不就永遠淪為妓女了嗎?為了這個可人，只好昧一次良心，讓弟弟把牢底坐穿吧!

第二天，余家駿花些銀子為小喬贖了身，二人離了客店，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趕。快到宛城之時，余家駿想想又覺得不妥。自己是為了小喬才丟了官職，現在突然把小喬帶回去，家人肯定難以接納。遂在城外租了一處房子，暫且把小喬安頓下來。

等回到家中，面對嬌妻美子，另有一番天倫之樂。余家駿重新嘗到人身自由的百般好處，更加不愿意再回到不見天日的牢房。他向家人編了一套謊言，說自己用弟弟帶去的銀子，通過京城的舊相識打通了官府的關節，減了罪免了刑提前獲釋，只不過把一個縣令的官職給弄丟了，其它并無大礙。而弟弟初到京城，不服水土，不幸暴病死亡。因為路途遙遠，靈柩無法運回，只好就地安葬了。此次回來只帶回了弟弟的一套衣服，為的是在老家的墳地給他修個衣冠冢，以供家人寄托哀思。

這一套謊言編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另外還有余家驊外出時穿的—套衣服佐證，不由余員外不信。大兒子回來，小兒子失去，得莠失良，猶如丟了西瓜撿了芝麻，怎么不叫余員外悲痛萬分?可是事已至此，哭也無用，只好認命。就命家人在自家的墳園里為二兒子修了—個衣冠冢，時時垂淚憑吊。

余家駿料定弟弟一個柔弱書生，既然身陷牢籠，絕無生還之理，又要表現自己有改邪歸正之意，就主動幫助父親照料店鋪田產。余員外思子成疾，整天無精打采；好在家駿有些浪子回頭的意思，多少也算是個安慰，干脆就把家里的大小事情全部交給大兒子料理。自己落得偷閑養病，每天打牌散心。

余家駿成為一家之主以后，就把小喬接了回來，說是新討娶的偏房。家人聽小喬的口音，看他們如膠似漆的模樣，估計她就是害得余家駿丟官坐牢的那個京郊女子，只是木已成舟，也不去說破，只盼她能夠拴牢男人，讓他不再重犯尋花問柳的毛病，就是全家天大的福氣了。余家駿有了這正、偏兩房妻子，每天擁香偎玉，真也收斂了不少，很少出入煙花柳巷了。

清官斥色

再說那余家驊在獄中本是度日如年，形銷骨立，幾乎愁死。沒有想到自從有了筆墨紙硯，每日埋頭練字，倒把許多煩惱忘在了腦后。只要拿起筆來，就如同老僧入定一樣，樂趣無限，憂愁全消，不僅身心受益，那筆柳楷也日見長進，漸趨爐火純青了。雖然算不得因禍得福，可見書呆子也有書呆子的好處。

時光飛度，轉眼又是兩個月。這天，大理寺評事曹文衡到獄中巡視。當他走到余家驊的號房外時，見這青年囚徒雖然清瘦蒼白，眉宇之間卻透出一股儒雅之氣。牢門外邊官員巡視，獄卒走動，這囚犯居然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只管自己埋頭寫字，禁不住暗自稱奇，就示意獄卒不要喧嘩，容他細細審視。但見這囚犯手握狼毫，凝神屏息，橫豎撇捺，筆筆力透紙背。如果不是做學問的人，身陷此等境地，怎么能夠身心投入?曹文衡一邊思量，一邊忍不住叫道：“好一筆柳字!”

余家驊這才抬起頭來，朝曹文衡打量一眼，卻又不像其他犯人，要么誠惶誠恐，要么點頭哈腰。余家驊只是點頭致意，說：“小人信筆涂鴉，惹大人見笑了。大人如能指點一二，小人自是感激不盡!”這就又現出了讀書人的習氣，自己身陷牢籠，不央求減刑出獄，卻還要人指點什么學問!

曹文衡就命獄卒打開牢門，側身走了進去。見這單身小號里一床一桌，收拾得干干凈凈。桌下寫過的廢紙厚可盈尺，那蠅頭小楷字字工整，深得柳公權筆意，卻又只取柳骨，揉進一些飄逸之氣，形成—種獨特的風格。曹文衡欣賞一陣，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就說：“我大理寺衙門有一些舊時案卷需要過錄謄抄，你可肯出力幫忙?”

余家驊忙說：“小人正愁這許多時光難以打發，自然愿意為大凡效力!”

曹文衡回到衙門以后，就命差役送來一摞案卷并筆墨紙硯，讓余家驊在獄中謄寫。

過了一些日子，曹文衡親自到獄中收取案卷，只見那批舊卷已經抄錄完畢。曹文衡翻看了一遍，始知道這囚犯不僅寫得一筆好字，而且博學多才，對舊卷中用典不當、文字錯訛以及使用律條不確之處，都用另外一張紙給予校正或者附上自己的見解。曹文衡就更加稱奇，想這獄中又沒有書目可以參考，而這囚犯校改的地方卻也大體準確，還真是個博聞強記之人，就問道：“這些錯訛之處你既然看了出來，為何不順手在新卷上改正?”

余家驊說：“官府文書，小人不敢私改，只能附上另紙說明。何況獄中沒有辦法查對典籍，小人也只是憑記憶亂猜。”

曹文衡點頭稱是，心說這個囚犯倒是一個細心之人，遂又嘆口氣說：“我已經調閱了你的判決文書，你叫余家駿對不對?你曾身為朝廷命官，吃著國家俸祿，本該心系朝廷，排解百姓困苦，怎么就為一個風流女子自毀前程，受這牢獄之苦?你一個飽讀詩書之人，就應該知道這世上縱有千般過錯，惟有為色字犯事，最為人們所不齒。一失足成千古恨，要想回頭后悔遲，可惜呀!”

曹文衡這一番訓導，聽得余家驊熱淚直流。他撲通跪倒在地，說：“大人的教誨，小人何嘗不知道!小人自幼讀書，十載寒窗，為的就是登科及第，效命國家，光耀門庭。可是……大人，碰到你這樣的好官，不說實話我良心不安。我不叫余家駿，我叫余家驊，此時此刻，我是在替我那犯官哥哥坐牢啊!”

曹文衡初聽還有些不相信，這囚犯莫非坐牢坐得久了，頭腦里生出了毛病，才信口雌黃嗎?他滿腹疑慮地問：“你說的可是真的?如果敢在這個地方說假話，戲弄官府，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余家驊抹去眼淚，把替哥哥坐牢的過程和盤托出，然后說：“小人決不敢戲弄官府。適才聆聽大人的教誨，小人受益匪淺，知道了該如何處世，如何為人，這才一吐胸中齷齪，為的是日后做個清清白白之人。小人情知替犯官哥哥坐牢已是犯罪，任憑大人如何處置，小人決無怨言!”

曹文衡聽后大驚失色，不由怒火中燒。在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法律禁地之內，竟然會發生此等怪事!他且不理會余家驊，急急來到獄吏署內，命令拘來看守單號的獄卒，二話不說，先命飽揍一頓。那獄卒見曹大人在余家驊的單號里呆了半晌，估計已經東窗事發，也不等曹大人審問，就把自己收受賄賂，幫助余家兄弟移花接木之事交代個一清二楚。曹文衡看那口供，與余家驊自述的一分不差，不由拍案而起，咆哮如雷：“吏治不予整飭，國將不國!”然后立即趕回大理寺與諸僚通報情況，對監牢的獄吏獄卒進行整治處理。又命一班捕快速赴宛城，捉拿逃犯余家駿歸案。

諸事處理完畢，曹文衡這才從牢房里提出余家驊，當堂予以開釋，并且說道：“念你是個俊才，又有自首的情節，本官對你也不加深責。只是有一句話要勸你，那就是今后不必再赴科場，因為你把人情置于國法之上，就是當了官也不過是個糊涂官。回去以后繼續讀書練字，或者做些學問，或者開個書館教授學生吧。”

余家驊滿面羞愧，磕頭謝恩之后，急急離京向家鄉奔去。

色如鋼刀

只說余家駿成了當家人之后，白天照看生意，晚上被正、偏兩房妻子侍候著，好不逍遙自在。自我感覺好色之人自有艷福，早把在京城替自己坐牢的弟弟忘在了腦后。因為余家駿不再惹是生非，一家人倒也過得平平安安。

忽然有一天，京城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撲進院來，宣布了余家兄弟偷梁換柱的罪狀，捆了余家駿就走。余員外這才如夢方醒，深悔聽信長子謊言，害得次子坐牢受苦。一時又忙著準備銀子，打算托人進京打探家驊的消息。

差役押著余家駿出了宛城，踏上城外的小石橋時，正巧碰上余家驊從京城歸來。兄弟們此時此地相見，余家駿羞得無地自容，心說既然明謀已經敗露，這回又犯在曹文衡這個鐵面無私的官員手里，押回京城也是必死無疑，何如死在這里，或者可以落個全尸，免得魂落異地，做個他鄉之鬼。想到這里，就趁著差役不備，一頭撲下橋去，腦袋撞在一塊石頭上，當場斃命。

犯官已經死了，自然不用押回，差役就割下余家駿的腦袋回去復命。可嘆余家駿到底也沒有落個全尸，反而弄得身首分離，慘不忍睹。

此時余家驊對哥哥之死也不再憐惜，急忙回家向父親報信。父子相見，余家驊細說了哥哥當時的承諾，自己念及手足之情代為坐牢。后來偶遇清官曹大人，講了李代桃僵的真實原因，這才恩外獲釋。余員外聽罷恨得咬牙切齒，深恨大兒子一個好色之徒，終為色字所誤，也算是天理昭昭，善惡有報。

余家驊終屬善良之輩，父子們剛敘了一陣話，他就請示父親，哥哥現在暴尸城外，那無頭的尸身如何處理?

余員外恨恨地說：“怎么處理?讓野狗吃了他!”想了一會兒，又命家人把余家駿的尸身拖回自家墳園，埋在余家驊的衣冠冢旁邊。只是把余家駿的墳頭堆得只有西瓜大小，而把余家驊的衣冠冢添土砌磚，堆得又高又大。

余家驊不解其意，忍不住問道：“爹爹，你這是何意?兒子既然有幸生還。還要這個衣冠冢何用?”

余員外長嘆一聲，眼里滾出兩行老淚，又悲又憤地說：“出了不肖之子，實在是家門不幸啊!我要讓兩墳并立，一空一實，一大一小，我給它們取個名字叫做善惡墳。你立刻回去撰一碑文，如實記述你兄弟之間的善惡之分。尤其要突出萬惡淫為首五個字，讓我余家后人永遠引以為戒!”

余家驊知道父親被哥哥傷透了心，才不顧家丑外揚，想出這樣的一個主意，做出這樣的一個決斷。不過細細想來，這樣做的確也不錯：色如鋼刀，觸之必傷——不僅對余家后人，就是對那外姓旁人，也同樣有著警示意義。因此就動手撰寫碑文，詳細記述哥哥余家駿因色致禍、因色喪命的過程，然后請來匠人勒石刻字。

很快，一大一小兩個墳頭都已攏好，那“善惡碑”就立在兩座墳塋之間，成為宛城郊外一道惹眼的風景。每每有人駐足觀看，吟誦碑文，戒已戒人，傳之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