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智芳
不管喜歡他還是討厭他,沒有人能忽視張大春在臺灣文壇上的光芒。《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周記》的玩世不恭,《將軍碑》的魔幻寫實,《城邦暴力團》的武俠奇情,《大說謊家》的譏刺批判,《小說稗類》甚至展開創作者論述的文本新天地。張大春似乎永遠有用不完的筆,難以預期他會抽出那一枝。然而當張大春談起張大春,他的答案卻是:“我就是一個工匠。”
張大春的黃金10年,有一種“不怕世界跟我不一樣”的篤定。在這個文壇“鬼才”與“異數”的身上,看見一種簡單的道理:人生的路,未必非得精細計算、多所探尋,“專注就能找到方向”。
也許25~35歲是一個決定未來職業的關鍵期,但那不是我的黃金10年。對我來講,還沒有到,還早得很。到現在我都還沒有真正成熟,可能有些地方打磨得稍微好一點,但我覺得還沒有真正發揮。
不過,這10年牽涉到我的幾個階段:一直到26歲拿到碩士學位,我都過著簡單的學生生活。因為父母年紀比較大,我立定志愿不會出去念書,學校又沒有博士班,所以我想我就是留在學校當教員。事實上也的確是,1986年,我30歲左右,就開始了前后兩個學校、三個系、長達8~10年的教書生涯。
當兵回來后,我一方面在報社工作,一方面做電視節目,這是我社會參與最多的時候,但也最沒有機會沉潛。做電視節目時,我每周讀非常多的書,因為必須在節目里有很快的反應、討論,可是這是一種過于快速的消化。我覺得我已經很了不起了,跟我同時期在節目里介紹書的人,都是讀個大概、簡介,但即使是那樣,對于當時自己閱讀的量和速度,我覺得還是自信太過。可以讀得再慢一點、再少一點。
擔任報社副刊主任半年多,我就辭掉了,因為我不能管人,給人家打考績,我不會這個。但報社不讓我走,我變成撰述委員,中間又做了四五個節目。
我一直沒有大志向,到現在都沒有,都是事情來了找上我。我們一家只有三口人,父親有很穩定的收入,他曾對我講過:“你將來考不上大學,找不到工作,在家,我養你也把你養到老。”維持一個簡單甚至是簡陋的普通生活,對我來說一點都沒有后顧之憂。所以我一直到將近40歲,還是向父母拿零用錢過日子。
一直到我父親76歲那年摔了一跤,家里很多事,我才必須自己去處理,在那之前,我連稅都不報的。你可以說我運氣好,也可以說我有點智障,生活上渾渾噩噩,要賺什么錢,達到什么地位,統統不知道。但是在所學、所事這件事情上,我卻是義無反顧。
值得寫的我才寫,不消費自己
大學8個學期中,我5個學期第一名,考研究所也是第一名進去。我有本長篇小說叫《城邦暴力團》,序里面講的讀書的那個人就是我。我就是那樣讀書的,拿到一本書,有個問題不能解,到另外一本書里去找,找啊找就看下去,甚至忘記。原來要找什么,非常“接駁式”的閱讀。你也不能講是苦讀,我讀得挺樂的。
沒有單一的作家是我的role model(典范),每個人都在影響我。就像從小學開始拿筆寫字,一直到大學、當完兵,我只要看到誰的筆跡好看,就跟著他學。現在回頭去想,大家的字都差本多,不知道為什么那么著迷于其他同學的筆跡,但當時的我就像海綿一樣,看到什么都不斷吸收。
生活上沒有壓力,使我不必去設定人生在幾歲時要賺到多少錢,我可以更純粹去面對我的作品。當年我寫《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周記》,一下賣了20多萬本,到第2年,好朋友初安民(現任《印刻文學生活志》總編輯)約我出來,跟我說再寫一本,我說不寫。他說要找別人寫大頭妹,我說那不是糟蹋嗎?才當場拿點菜的單子,抄寫了12個回目,他一份,我一份,回家貼在臺燈上,前后26天,12個工作天寫完那本書。
這本書后來賣了16萬本,過了一年,他又來找我,我就在書里把主角寫死了(笑)。我只是不想讓自己做一件有明確收益目標的事,我可以再寫,但是不可以為了寫而寫。
對于創作,你認為完整了,就沒有理由再出一樣的東西。《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周記》、《我妹妹》、《野孩子》,都是個別想好了,就這樣干,《野孩子》實際寫9天,《我妹妹》實際寫12天,很短的時間完成后,不應該再被消費、復制。你現在看市場上很紅的作家,沒有一個不消費自己,不重復自己。那是他們的選擇,我不是。
當我沒有其它功利目的,生活就很準確地驅動我到必須從事的行業里去。我必須對故事情節、人物、使用的字、語言負責。選擇我自己覺得最值得寫的內容,而且東西要耐寫,這是我從20多歲就知道的事。
專注當工匠,總有奇遇
我從不去想自己是個有風格的藝術大師或小說作家,我就是個工人。我一直認為工匠的技藝是一切事業的基礎,只要眼睛里看到在工作中的人,專注工作的人,他們都會吸引我。尤其是操作工藝的時候,這些人的神情特別可愛。
在我人生里有非常多的例子,當我非常專心而努力地從事一件看起來沒有用的事時,日后都會有用。
像我很喜歡李商隱的詩,一直覺得里面有玄機。研究生一年級時,有一天我遇見小說家高陽,他本來不理我的,但是我說,我認為李商隱有個小女朋友,而且可能跟他非常親近。他一聽完,我們就約吃飯,從那以后起我們幾乎每周見面,變成忘年之交。
在我那個時代,高陽不見人的,他只跟張大干、臺靜農來往。后來他教我很多東西,考證、學問、史料的運用,我對李商隱的興趣純粹只是因為我覺得那詩里面有鬼,卻因為一句話,結了一個緣。他帶給我內在的充實、驅動,難以估計,開啟我寫歷史小說的大門。
這些年重新寫舊詩,寫了大概2000多首,對我來說也是工藝品。有人問我要不要出詩集?沒有這個打算。也許我會寫到5萬首,會印一堆給我的朋友看,但不會做成詩集。因為它就像日記一樣,是我的手藝,我不知道目的是什么,反正就是要做。
結果突然今年7月來了一個活兒,吳興國要我寫京劇,當然我從小看京劇,但從來沒想過我會去編劇本。正好寫舊詩寫很久了,寫他的戲辭,就跟吃花生一樣,很快,而且還比現在看到的京戲詞更吻合于古典的格律。這是不期而然的收獲。
天才要頂得住鍛煉
我沒有真正融入過這個社會,但是適應社會,或是社會對我的期待非我所愿,對我也從不構成情緒困擾。有一次我到《中國時報》去,遇見老朋友,他說你在博客那樣寫,心臟要很強。我沒有心臟很強,因為我根本不在乎。個人遇到挫折,我到所受的訓練里面去找解決之道。比方說寫得不好,看法不夠深入,那就不停地鍛煉。
寫作這東西,如果問我什么叫“大才”或“天才”,就是“不費力”。但是,天才另一個準確的解釋,是經得起超乎常人的辛苦鍛煉的這種人。我的工作里,也有這個部分。
(責任編輯/王克峰)